第二十四章(第4/8页)

卡萝尔在回答的时候,故意把话题扯到玉米布丁的做法上去了。

但是韦斯特莱克大夫太太,却给她鼓了气。有一天下午,卡萝尔去拜访韦斯特莱克太太,破题儿头一遭被请上楼去,发现这个和蔼可亲的老太太正在一个四壁粉白的房间里缝衣服,房间里摆放着一套桃花心木家具,此外还有一张小床。

“哦,原来你早已跟韦斯特莱克医生分床睡了吗?”卡萝尔心照不宣地说。

“是呀,一点儿都不错!韦斯特莱克大夫说我吃饭时动不动就发脾气,他受不了。可你呢?”韦斯特莱克太太目不转睛地直瞅着她,“嗯,你们……不妨也可以试一试吗!”

“这个……我心里正在琢磨着呢。”卡萝尔有点儿发窘,禁不住笑了起来,“我要是偶尔想单独住,我想,你总不至于会认为我水性杨花吧?”

“哪儿的话,孩子,每一个女人——都应该有她自己的小天地,这样就可以反复思考各种问题。比方说,想想孩子,想想上帝,想想自己面色不太好看了,想想男人们确实不太谅解自己,想想家里的活儿有多忙,而且要承受一个男人的爱,有时就要拿出多大的耐心来!”

“你可说到点子上啦!”卡萝尔一面喘着粗气说,一面来回不停地搓手。这时候,她很想坦白地说,她不但痛恨贝西舅妈,而且对她最喜爱的那些人也心怀不满:她跟肯尼科特日益疏远,她对盖伊·波洛克大失所望,她一见到维达心里就忐忑不安。但她还是有足以控制住自己感情的力量,因此这会儿仅仅说了这么两句话:“是呀,那些男人,他们误入歧途该有多么可怜!我们就是应该躲开他们,好好笑话笑话他们!”

“当然咯,就得这样办。可你总不能老是笑话肯尼科特大夫呀。不过,我的天哪,我的那一位,可真是个举世罕见的老怪物!他应该去办正经事儿的时候,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看小说。‘马克斯·韦斯特莱克,’我就这样对他说,‘你真是一个罗曼蒂克的老糊涂呀。’你猜,他听了有没有生气?唉,他一点儿都没有!反而吃吃地笑着说:‘是呀,我的亲人哪,人家都说结发夫妻,两人的相貌会越长越像呢!’对这个老头儿,你真拿他没有办法!”说完,韦斯特莱克太太就轻松自在地笑了起来。

听了韦斯特莱克太太上面这段自白后,卡萝尔为了回应她的一片好意,也只好这样说:不管怎样,反正肯尼科特还够不上非常罗曼蒂克吧。临走以前,她还对韦斯特莱克太太瞎扯了一阵,说她很讨厌贝西舅妈,现在肯尼科特一年可以赚五千多块钱,以及她对维达嫁给雷米埃的看法(其中包括她言不由衷地称赞雷米埃,说他“心眼儿好”),此外还有她对图书馆馆务委员会的意见,肯尼科特提到过卡撒尔太太得了糖尿病,以及肯尼科特对圣保罗、明尼阿波利斯等城里某些外科医生的看法。

她在回家的路上,由于说了一番心里话而觉得特别宽慰,同时也为自己结交了一位新朋友而感到心情亢奋。

这是一出有关“治理家务”的悲喜剧。

那时奥斯卡里娜已回老家帮忙种地去了。卡萝尔一连雇用了好几个用人,当然中间也有断档的时候——雇不到佣人已成为许许多多草原小镇上最难解决的问题之一。越来越多的乡下女孩子都甩手不干了,原因是她们觉得这种小镇上的空气太沉闷,而且久恩尼塔式的太太们歧视“女佣人”的态度,至今丝毫没有改变。她们纷纷跑到大城市去,有的给人家烧饭,有的去商店站柜台,也有的索性进工厂做工。这样,她们下班之后就可以自由自在,真正体会到做人的价值了。

芳华俱乐部里的人,一听到卡萝尔到头来还是被那个忠心耿耿的奥斯卡里娜所遗弃,简直个个幸灾乐祸。不久前卡萝尔说过这样的话:“我家里绝不会出现佣人方面的问题的,你看,奥斯卡里娜现在不是还在我家里忙活嘛。”她们故意提出这句话,问卡萝尔现在还记不记得。

卡萝尔请的佣人,十有八九是北方树林子里的芬兰小丫头、来自大草原的德国人,偶尔也有瑞典人、挪威人和冰岛人,每当新旧佣人来不及交接的时候,她就自己动手做家务,同时还要耐心应付贝西舅妈的突然袭击。要知道,贝西舅妈常常像水鸭子掠过水面似的噗噗噗地跑进来,告诉她若要打扫起了绒毛的尘土,就得给扫帚上洒一些水,接着又一一指点她怎样给油炸圈饼加糖稀,还有怎样调好佐料塞进鹅的肚子里。卡萝尔干活灵巧熟练,常常赢得肯尼科特很有分寸的赞赏。但是,当她一发觉自己的肩胛骨开始像针扎似的疼痛的时候,她心里就在想,真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个像她这样的女人——啊,何止千千万万呢——欺骗自己说,她们一辈子——直到临死以前仿佛都是傻哈哈的,爱做这种没完没了的家务事。

现在,她对一夫一妻的小家庭方式的好处,对它的神圣性开始产生怀疑,而从前她却把它看作是人们美满生活的基础。

她又转念一想,自己不该有如此严重的疑心病。她尽量不去回想芳华俱乐部里有多少太太们,尽管常常骂她们的丈夫,可是回过头来,她们自己也得常常挨丈夫的骂。

她总是尽量不向肯尼科特发牢骚。可是现在她常常觉得眼睛发疼,她不再是五年以前在科罗拉多群山之中身上穿着马裤和法兰绒衬衫、傍着一堆篝火野餐的少女了。她的最大心愿就是能在九点钟上床睡觉,她最讨厌清晨六点半就得起来照料休,一下床,脖子根还在痛呢。她嘲笑过这种平庸忙碌的生活的“乐趣”。现在她才弄明白:为什么工人和他们的妻子不感激他们那些好心的雇主。

到了上午十点钟左右,她的脖子和肩背暂时不痛了。她真的又觉得工作很有乐趣了。这时,她干起活来也就显得生龙活虎了。但她却没有心思去阅读报上讴歌劳工如何伟大的短评了。要知道那些短评每天都要见诸报端,都是由新闻记者中间一些眉毛发白、善于辞令的预言家撰稿的,往往写得面面俱到,振振有词。她觉得自己的看法是独立不羁的,而且带着一点儿阴暗色彩,虽然她尽量不让它显露出来。

她在大扫除的时候,才想到了佣人住的那个小房间。那里屋顶板倾斜,窗口狭小,就像一个牢房一样,下面就是厨房,夏天闷热得透不过气来,冬天却冷得手脚都要冻僵了。这时,她才知道,尽管她一向自以为是一个心肠非常好的女主人,事实上,她还是让她的好友碧雅和奥斯卡里娜长年累月住在这么一个猪圈里。于是,她就哭着,一一讲给肯尼科特听。当他们站在从厨房通往阁楼的那道岌岌可危的楼梯上的时候,肯尼科特还大声吼叫着:“难道说那里出了什么事儿吗?”这时,卡萝尔就一一指给他看:倾斜得很陡的、从来没有抹过灰浆的屋顶板上因为漏雨而渗出一圈圈褐色污斑,屋里的地板也是凹凸不平的,那张帆布床和乱扔在床上的扯得稀烂的被子,还有一张破烂不堪的摇椅以及那块照起来会走样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