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8月间,卡萝尔在一次芳华俱乐部的晚餐会上,听戴夫·戴尔太太谈到了有关“伊丽莎白”的事情。

卡萝尔很喜欢莫德·戴尔,一是因为最近她对卡萝尔显得异乎寻常的亲热,二是她显然已有所悔悟,不再像从前那样神经过敏讨人嫌了。她们俩只要一见面,莫德就会轻轻地捋着她的手,问长问短地谈起休来。

肯尼科特说,他觉得“莫德怪可怜的,她简直是太多愁善感了,但戴夫却待她很不好。”他们一块儿到湖滨别墅去游泳的时候,肯尼科特对可怜的莫德始终以礼相待。卡萝尔对他的那种同情心感到很自豪,所以现在她尽量跟他们的这位新朋友坐在一起了。

戴尔太太打开了话匣子,就滔滔不绝地说:“哦,你们各位有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年轻小伙子,他刚来镇上不久,那些小男孩就给了他一个外号,叫‘伊丽莎白’?这个人就在纳特·希克斯的裁缝铺里干活。我敢打赌,他一个星期赚不到十八块钱,可是,我的天哪,乍一看,他可活脱脱像一个娘儿们!他讲起话来总是文绉绉的。哎哟哟,他真会摆架子呢——身上穿着束腰带的夹克衫,凸纹布衣领上插着一枚金别针,甚至脚上的短袜子跟领带的颜色也配得很协调,老实说,也许你们不相信,可我是亲耳听人告诉我的,说这个家伙就住在格雷太太那幢破破烂烂的兼供膳食的公寓大楼里。据说他还问过格雷太太,说吃晚饭的时候他该不该穿上晚礼服呢!你们猜得着竟会有这样的事儿吗?其实,说穿了,他只不过是个瑞典小裁缝,他的名字叫作埃里克·瓦尔博格。因为他在明尼阿波利斯的一家裁缝店干过活,所以大家都说他手里的针线活儿不赖,而他自己也就拼命装作是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据说他还想让别人相信他是个诗人呢——他带着书本到处跑,而且还装腔作势,摆出一副好像是在看书的样子。据默特尔·卡斯说,她在一次舞会上见过他,那时他正在那里茫然若失地乱转悠,还开口问她喜不喜欢什么花呀、什么诗呀、什么音乐等玩意儿。他说话时的神气,真像美国国会参议员。要知道,默特尔那个丫头本来就是个机灵鬼,哈哈!哈哈!她故意挑逗他,没话找话,尽量把他的话套出来。嘿,你们猜一猜,他讲了一些什么来着?他说,他在这个镇上还没有找到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呢。这种事儿你们想得到吗?真是天大的笑话呀!他充其量只不过是个瑞典小裁缝罢了!我的老天哪!人们还说他娇滴滴的,真把人吓坏了——看起来简直就像个小姑娘。那些小男孩都管他叫‘伊丽莎白’。他们在街上拦住他,问他装模作样看的是什么书。于是,他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了。他们好像信以为真似的,又拼命把他挖苦了一番,但他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在出他的洋相。哈!哈!我说这真是太好笑了!”

芳华俱乐部的会员一下子都哈哈大笑起来,卡萝尔也跟着她们一起笑了。杰克·埃尔德太太又接着说,就是这个埃里克·瓦尔博格私下里还告诉格雷太太,说他“真巴不得能为太太小姐们设计服装”。恐怕大家都想不到吧!哈维·狄龙太太也看见过他一次,认为他人长得漂亮极了。不过,她的这一看法,马上遭到了B·J·高杰林太太——银行家高杰林的太太——的反驳。据高杰林太太说,她曾经仔仔细细地打量过瓦尔博格这个家伙。她和高杰林先生开着车子经过麦格鲁德大桥的时候,这位“伊丽莎白”正好就在那里。瞧他身上穿的衣服难看死了,腰身又细又窄,就和娘儿们一模一样。那时他正坐在桥边的一块大石头上,闲着没事干,但是,一听到高杰林的汽车喇叭声,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来,当汽车开过的时候,他就装腔拿势地埋头读书,这个样子完全是摆给人家看的!其实,他的长相也并不怎么好看,正如高杰林先生所说,一点儿男人味都没有!

那些男士们一到,就也都跟他们的太太一起揭瓦尔博格的隐私。“我的名字,就叫‘伊丽莎白’。我是个呱呱叫的裁缝师傅,而且还很喜欢音乐。成千的女人都拜倒在我脚下。劳驾给我一点儿面包夹牛肉,好吗?”戴夫·戴尔乐呵呵地尖叫着说。接着,他还讲了一些令人吃惊的事情,讲的就是镇上的那些毛头小伙子净找瓦尔博格寻开心。比方说,他们把一条烂鲈鱼偷偷地塞进他的口袋里,给他后背上别一块小牌牌,上面写着:我是个大傻瓜,劳驾踢我几脚吧。

卡萝尔能有机会笑一笑,自然也很高兴,所以就跟着大家胡闹了一阵。冷不防地她突然语惊四座,大声嚷了起来说,“喂,戴夫,你一理过发,简直就是个美男子呀!”听了卡萝尔脱口而出的这句俏皮话,大家觉得很有意思,一个劲儿拍手鼓掌。肯尼科特不消说也很得意扬扬。

她暗自寻思,哪一天路过希克斯的裁缝铺,不妨去看看这个怪家伙。

星期天上午在浸礼会教堂做礼拜时,卡萝尔跟她的丈夫、休、惠蒂尔舅舅、贝西舅妈都正襟危坐在一排座椅上。

尽管贝西舅妈老是唠唠叨叨规劝他们去做礼拜,肯尼科特夫妇还是很少去。肯尼科特大夫确实说过这样的话:“毫无疑问,宗教具有一种良好的感化力,如果想要把下层阶级社会笼络住,那就万万少不了它。事实上,也唯有宗教这个东西才能感化那些家伙,迫使他们去尊重个人拥有财产的权利。我说这套神学玩意儿,确实是OK。那全是一些聪明的老古董琢磨出来的,他们知道得可要比我们多得多呢。”他虽然信仰基督教,但他从来没有认真地思考过它的教义;他虽然相信教会,但他平时却很少去做礼拜,他虽然对卡萝尔不信神感到很吃惊,但他也根本闹不清她为什么不信神。

卡萝尔本人是个不可知论者,但她有时也觉得与基督教的信徒在一起很不自在,因而总是尽量回避。

卡萝尔竟然不揣冒昧,也到主日学校去听课。她听到那些老师上课时瓮声瓮气地对孩子们说,像沙姆谢赖249那样的家系,就是伦理学上的一个非常可贵的问题,值得他们认真思考。

她在星期三的晚祷会上,亲耳听到那些开铺子的年老掌柜每星期都要照例一成不变地“做证一番”,他们所引用的总是一些原始的性爱象征以及迦勒底人用过的类似“用羔羊的血洗涤自己的罪孽”和“复仇之神”等血腥味很重的话语。博加特太太居然也夸口说,从赛伊小时候起,每天晚上她都要他根据《圣经》上的十诫忏悔一番。那时,卡萝尔困惑不解地发现,20世纪的美国基督教竟然就像祆教250那样一反常态——但它并没有像昔日的祆教那样大放异彩。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在上教堂参加晚餐宴时,亲身感受到了会众之间那种友爱的气氛,亲眼看到了姐妹们欢欢喜喜地把冷火腿和烤土豆端上来。钱普·佩里太太有一天下午从电话筒里对她大声说,“亲爱的卡萝尔呀,但愿你能知道:蒙受上帝永恒的恩典该有多么幸福!”卡萝尔这才发觉,就在充满血腥味,而且跟她格格不入的神学后面,照样也还有人情味呢。她始终认为,各教派——卫理公会、浸礼会、公理会以及天主教等——对她童年时代那个法官家庭来说,几乎是无足轻重的,后来到了圣保罗,又要为日常生活而繁忙奔波,这使她跟教会更加疏远了。可是,到了戈镇以后,她总觉得各教派直至今日仍然是促使人们明哲保身的最强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