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3/6页)

她坐在座椅上,觉得简直无聊极了,就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会众。她转念一想,她应该亲热地向钱普·佩里太太点头示意。

她的头在慢慢转过去的时候,突然触电似的停住了。

坐在中间过道那边的两排座椅后面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小伙子,他在那些嚼烟叶的市民中间,显得容光焕发、卓尔不群,就像是来自遥远太阳的客人一样——他长着一头琥珀色的鬈发,低额角,细鼻子,他的下巴颏儿很光洁,不像是星期天早晨刚马马虎虎地刮过脸那样。特别是他的嘴唇,叫卡萝尔不由得叹为观止。戈镇男人的嘴唇通常都是扁平的、呆板的,而且总是不怀好意的。而这个陌生人的嘴唇,却是弯曲的,上唇稍微短些。他身上套着一件褐色细线衫,里面穿的是白绸衬衫,下身是白色法兰绒裤子,脖子间系着一个天蓝色的蝶形领结。一见到他,人们禁不住就会联想到海滩、网球场,以及除了被骄阳晒得起了浮泡的大街以外的令人心驰神往的地方。

莫非他是从明尼阿波利斯来接洽业务的客商吗?不,他根本不像是商人。他是一位诗人吧?他的脸上仿佛闪烁着济慈、雪莱和阿瑟·厄普森257的神采(有一回,她在明尼阿波利斯还见到阿瑟·厄普森了呢)。她根据在戈镇的见闻觉得:他这个人简直太富于感情,而又温文尔雅,绝不是做买卖的人。他露出很有分寸的嘲笑神情,仔细地打量着这会儿正在哗啦哗啦讲道的齐特雷尔牧师。让这个来自大千世界的密探式的人物听这个牧师瞎唠叨,卡萝尔不禁对此感到很难为情,她觉得自己好像应该对戈镇负责似的。这个陌生人目瞪口呆地观察着他们在礼拜仪式上的神情,这也让她感到很生气。她顿时不由得脸红了,连忙把头扭过去。但是她心里仍然感到他近在咫尺。

她怎样才能跟他见见面呢?看来她非要跟他见一面,两人聊上一个钟头!她如饥似渴地憧憬着的——正是他。她绝不能让他一言不语就溜走了,她一定要跟他聊一聊。她心里甚至很想——她为此而笑话自己——索性走过去跟他搭讪:“我已经中了乡下的病毒。请你告诉我:住在纽约的人都在谈些什么,玩些什么呢?”她真不敢想象要是她跟他说了这样的话,肯尼科特脸上会现出什么样的神色,“我的心肝儿,你为什么不邀请那位身穿褐色细线衫的陌生人,叫他今儿晚上到我们家来吃晚饭呢?”

她已陷入沉思之中,不再往后面张望了。她警告自己:也许自己是过于夸张了,试问哪一个年轻小伙子的身上会集中这么多高贵的品质呢?莫非是他长得太漂亮,又穿上刚做好的崭新衣服,因而显得太耀眼吗?他很像一个电影演员。说不定他是一个旅行推销员,会唱男高音,身穿仿纽波特衫,自以为很时髦,嘴里乱吹一通什么“惊人的赚大钱的生意经”。她慌慌张张地又睃了他一眼。不!这个年轻小伙子,长着古希腊雕像那样富于曲线美的嘴唇和庄重的眼睛,不像是一个走南闯北的推销员。

一等到礼拜仪式结束,她就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挽着肯尼科特的胳膊,脸上对他露出微笑,仿佛在默默地表示自己的心迹:今后不管天坍地塌,她都将对他忠贞不渝。他跟在那个身穿褐色细线衫的“神秘客人”的后面,走出了教堂。

纳特的儿子——小胖子希克斯说起话来就像尖叫似的,他用手拍拍这位漂亮的陌生客人的肩膀,讥笑着说:“嘿,小妞儿,今儿个你打扮得真标致,做新娘子,是不是?”

卡萝尔听了感到一阵恶心。原来她的这位来自外地的贵宾,就是埃里克·瓦尔博格,他的雅号:伊丽莎白。一个裁缝铺里的学徒工!手里提着热熨斗,还有汽油瓶!给人缝补脏夹克衫!点头哈腰地拉着软尺,给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量体裁衣!

但她暗自寻思道,这个小伙子身上,还是很有个性呢。

星期天他们在斯梅尔舅舅家里吃晚饭。餐室里陈放着鲜花和一盘水果,此外还有一张放大了的惠蒂尔舅舅的铅笔画肖像。尽管贝西舅妈一会儿嘀嘀咕咕地说罗伯特·B·施明克太太的那串珠子项链不怎么样,一会儿却又埋怨惠蒂尔在今天这样请客的日子里,真不该穿上那条肥大的带条子的裤子,但卡萝尔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似的。她也没有尝尝烤猪肉片的美味,就没头没脑地说:

“喂,威尔,今天上午,我在教堂里看到有个身穿白色法兰绒裤的年轻小伙子,是不是大家常常谈到的那位瓦尔博格呀?”

“是啊,就是他呗。他身上的那套行头,实在太漂亮了!”肯尼科特一面说,一面在自己硬邦邦的灰色袖口上刮去那个白色污斑。

“他穿得的确不错。我真不知道他是哪儿的人?他好像在大城市里住过很长时间。他是不是从东部来的?”

“什么东部?是他吗?哈,哈,他就是本地老乡,家就在镇北的一个农场,靠近杰弗逊的这一边。他父亲——阿道夫·瓦尔博格——我还认识,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瑞典佬,种了一辈子庄稼地,脾气可古怪呢。”

“哦,是真的吗?”她不动声色地问。

“是呀,我想,他大概在明尼阿波利斯待过相当长的时间,是在那儿学的裁缝手艺。我说,他这个家伙相当聪明,真有两下子。书看得很多。据波洛克说,他常常从图书馆借书看,镇上的人就数他书借得多。哈哈,在这方面,他倒有点儿像你呢!”

这个妙不可言的玩笑,简直叫斯梅尔夫妇和肯尼科特都前仰后合地大笑不止。惠蒂尔舅舅一下子就抓住了这个话题,说:“你们说的是在希克斯铺子里干活的那个小伙计吗?哎哟哟,他是个穿裙子的,哪儿像个须眉汉子!一个年轻人应该去当兵打仗,或者干脆下地种庄稼,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就像我年轻时一样。可他呢,明明是个男子汉,偏偏做的是娘儿们的针线活儿,身上又打扮得像个女戏子,而且还要上街乱转悠,叫人见了真恶心!唉,想当年我在他这么大年纪……”

卡萝尔心里真恨不得桌上那把切肉刀刹那间变成一把锋利的匕首,一下子捅进惠蒂尔舅舅的心窝。不消说,报上就会出现惊人的头条新闻!

这时,肯尼科特却说了一些通情达理的话:“哦,我倒是要出来给他说句公道话。我记得他确实参加过入役前的体格检查,查出了静脉曲张——虽然不算十分严重,但还是不够资格当兵的。尽管这么说,我总是觉得,像他这么一个人即使上战场,料他也不敢冲着德国兵的肚子把刺刀捅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