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卡萝尔一路上都在想象着,一回到家里,她会有什么样的观感。哪知道她一到了家,她的每一种观感都跟自己事前想象的完全不谋而合。她一看到每一个熟悉的门廊,一听到亲切地向她寒暄问候的声音,简直大喜过望,而且,这一天她也成为轰动全镇的新闻人物,不消说,这更加使她觉得受宠若惊。接下来她就忙着到各处去拜客访友。久恩尼塔·海多克絮絮叨叨地谈到他们那次在华盛顿的邂逅,早已把卡萝尔拉到上层社会社交人物的核心中去了。久恩尼塔从前是她的冤家对头,现在看来很可能成为她最知心的朋友,因为维达·舍温虽然一向很亲热,这会儿却老是站得远远的,深恐她发表一大套从华盛顿贩来的异端邪说。

当天晚上,卡萝尔就到面粉厂去了。面粉厂后面有个电灯厂,发电机发出的那种神秘的嗡嗡声,在黑夜里听起来特别响。守夜的钱普·佩里正坐在面粉厂大门口。他伸出两只青筋暴起的手,用一种急促而又发尖的声音说:“我们大伙儿心里都惦记着你哩。”

这时,有谁在华盛顿还惦记着她呢?有谁在华盛顿能像盖伊·波洛克那样忠实可靠呢?她在街上看到他的时候,他如同往日一样脸上总是笑嘻嘻的,她觉得他好像永远不变样,始终是她的一部分。

过了一个星期以后,卡萝尔才认定自己这次回来既说不上高兴,也谈不上后悔。她每天的生活就是这么平平淡淡、庸庸碌碌,好像是在华盛顿的机关里上班一样。这就是她的职责所在,放在她面前的是做不完的机械刻板的琐事,听不尽的毫无意义的絮叨,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卡萝尔心中唯一耿耿于怀的问题,结果却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原先她一登上返回戈镇的列车,心情就无比激奋,以至于甘愿做出自我牺牲:一到家就准备放弃自己那个房间,要一辈子跟肯尼科特同甘共苦了。

殊不知她进家门才十分钟,肯尼科特就嗫嚅着说:“你听我说,你的那个房间我一直为你看管得好好的,至今一切都保持原状。现在我才开始用你的观点来看待这个问题。可我不明白,人们——仅仅是因为两人相亲相爱的缘故——干吗要一天到晚吵得大家心里惶惶不安。现在我要是向你说假话,就不得好死的,老实说,我自己也很喜欢单住一个小房间,好让我独自一个人沉思默想。”

卡萝尔不久前离开的是这么一座大城市,在那里,人们常常坐到深夜,议论当今世界上的巨大变化、欧洲的革命、基尔特311社会主义以及自由体诗歌等问题。那时她觉得很奇怪,以为整个世界都在不断变化中。现在她发现实际上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在戈镇,唯一引人入胜的最新的话题是禁酒令。据说在明尼阿波利斯的某个地方,花上十三美元就可以买到一夸脱威士忌。还有家里酿造啤酒的配方、“生活费用昂贵”、总统大选、克拉克的新车子以及赛伊·博加特身上那些并不算十分新奇的怪毛病。他们议论纷纷的问题,跟两年前乃至二十年前完全一样,甚至于在二十年以后也还是完全一样。眼前这个世界也许就像一座喷薄欲出的火山,但庄稼人依然还得在山脚下耕地。有时候,火山偶尔喷出的熔岩,就像一条波涛滚滚的大河一样,甚至把他们最好的庄稼地都给毁了,使他们在惊恐万状之余深受其害,可是他们的亲属照例会把这些庄稼地接过来,过了一两年后又回到那里去耕种。

不久以前,镇上新盖了七幢平房和两家汽车行,但卡萝尔并没有像肯尼科特那样大惊小怪,好像有说不出的欣喜似的。她只不过淡然一笑,说:“哦,是呀,那些房子看来也很不错呢。”她特别留意到今日里面目一新的是那所最近新落成的学校——那令人赏心悦目的砖墙、宽敞的窗子,还有健身房以及各种专供学习农艺和烹饪用的教室。不言而喻,这是维达的一大胜利。这使她心中不由得为之雀跃起来,恨不得也去做一点儿工作——反正做什么工作都行。于是,她就去找维达,兴冲冲地对她说:“我想跟你在一起工作。我一开头要从最基层做起。”

她果然开始工作了。她每天到农妇休息室去值一小时的班。她在那里唯一的革新创造,就是把那张松木圆桌子漆成黑色和橘红色相间的颜色,使妇女读书会的会友们见了大吃一惊。她一面跟那些农妇们闲扯,一面哄着她们的婴儿,心里觉得很愉快。

她正急急匆匆地在大街上走着,想要去跟芳华俱乐部里的那些会友谈谈心。她一面走,一面想着她们,所以也就根本无心浏览奇丑无比的大街景色。

现在她上街的时候也喜欢戴上夹鼻眼镜了。她开始问肯尼科特和久恩尼塔,她的样子看上去是不是还很年轻,也许不到她的实际年龄——三十三岁吧。那副夹鼻眼镜掐得她的鼻子又酸又痛,所以她就考虑改换普通眼镜。可是一戴上普通眼镜,不消说,又会显得老相了,这一点怎么也变不了。不!她暂时还不打算戴普通眼镜。但她在肯尼科特的诊所里试戴过一次,觉得的确要比夹鼻眼镜舒服得多。

韦斯特莱克大夫、萨姆·克拉克、纳特·希克斯,还有德尔·斯纳弗林,正在德尔的理发店里闲聊天。

“嗯,现在我常常看见肯尼科特大夫的太太在农妇休息室里乱忙活。”韦斯特莱克大夫说话时,特别强调“现在”这两个字眼儿。

德尔正在给萨姆刮脸,这时也停了下来。肥皂泡沫正顺着他手里的那把刮胡须用的刷子不断地往下滴。他开玩笑似的说:

“等着瞧下面她还有啥鬼玩意儿!听说从前她常常嫌弃这个小镇不够漂亮,像她那样的城里小姐住不惯,要我们再缴一些什么特别附加税,硬是想把小镇搞得漂亮一点儿,比方说,要消防队给水栓套上一个布罩子,草坪上竖一些雕塑像……”

萨姆气呼呼地“噗”的一声把留在嘴边的肥皂泡沫吹掉,立刻旁逸出许多星星点点乳白色的小气泡。他一个劲儿地喷着鼻息说:“这会儿有一个聪明的娘儿们来指点俺们大老粗去建设这个小镇,敢情是俺们的造化呀。就算她净爱找碴儿,发牢骚,那也比吉姆·布劳塞强,要知道吉姆他夸口说要在这里开多少多少工厂,最后还不是一溜烟跑了吗?我敢打赌说,肯尼科特太太身上尽管有点儿轻浮不踏实的毛病,但是个聪明人。看到她回来,俺真高兴。”

善于鉴貌辨色的韦斯特莱克大夫连忙改口说:“看到她回来,我也很高兴呀!看到她回来,我也很高兴呀!她的举止言谈,很有风度,而且学识渊博,看过不少书——也许都是些小说。当然咯,她跟其他所有女人一样,都是根基不够扎实,没有学者派头,对政治经济学简直是一窍不通——只要一听到吹牛大王嘴里的什么新的花样儿,她常常就信以为真了。但是话又得说回来,她是个很惹人喜爱的女人。说不定她会把农妇休息室拾掇得干干净净的。要知道这个农妇休息室好比是块金字招牌,会给咱们小镇招徕许许多多的生意呢。现在既然肯尼科特太太在外面混了好长一阵才回来,也许她脑袋里的那些馊主意甩掉一些了吧。也许现在她心里明白了,如果她还是使劲儿关照咱们应该如何如何处世为人,那人们难免要笑话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