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4页)

子爵凝视她许久,说道:“两个人也可以遐想啊。”

雅娜垂下眼睛,心中暗道:这是有意试探吗?也许吧。她抬头凝望天边,似乎要看得更远些,继而,她慢声慢语地说:

“我想去意大利……还要去希腊……嗯!对,去希腊……还要去科西嘉!那里一定非常美,富有蛮荒的野趣!”

子爵却喜欢瑞士,喜欢那里的木房和湖泊。

雅娜则说:“不,我喜欢的地方,要么是像科西嘉那样新开发的,要么是像希腊那样非常古老而充满史迹的国家。我们从小就知道那些民族的历史,现在再去寻找遗迹,观赏发生历史大事件的地方,发古人之幽思,该多有趣味啊!”

子爵没有这种情怀,他说:“英国,对我倒很有吸引力,到那里能学到许多东西。”

就这样,二人神游全世界,从南北两极直到赤道,议论每个国家的美景名胜,赞赏他们臆想中的风光,以及一些像中国和拉普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北部地区的奇风异俗。然而,谈论到最后,还是认为世界上最美的国家当数法兰西,因为这里气候温和,冬暖夏凉,既有肥沃的田野、茂密的森林、平静的大江大河,又有辉煌的雅典时代之后再未出现过的艺术的繁荣。

谈到这里,二人也都住口了。

夕阳坠得更低,仿佛在流血,一条宽宽的光波,一条光彩炫目的大路,从海洋的边际一直延伸到帆船漾起的波浪。

风完全停了,水波平复,染红的风帆也静止不动了。无边的岑寂仿佛麻痹了整个空间,在自然物遇合的景观周围布下一片幽静。这时在天空下,大海袒露出她那流体光灿的胸腹,等待着一团烈火的情郎投入怀抱。太阳仿佛燃烧着情欲,浑身通红,加速冲下去,终于同大海结合,渐渐被海水吞没。

一股凉风随即从天边吹来,大海起伏的胸脯一阵战栗,就好像被吞没的火轮向尘世发出快意的叹息。

黄昏特别短促,夜幕很快降下来,镶缀着闪闪的亮星。拉斯蒂克老头划起双桨。这时再望大海,只见磷光闪烁。雅娜和子爵并排坐着,凝视抛在船后起伏荡漾的波光。他们几乎什么也不想了,只是心不在焉地观赏,沉溺在甜美舒适的夜色中。雅娜的一只手扶在座凳上,而子爵的一根手指仿佛无意中触到她的手,她感到这轻微的接触,却并没有把手抽回来,只是感到有点吃惊、喜悦和害羞。

晚上回到闺房时,雅娜觉得自己的心情特别激动,总要触景生情,看见什么都想流泪。她凝视着座钟,心想小蜜蜂来回摆动,正像心跳,一位朋友之心的跳动。小蜜蜂将是她一生的见证,以活泼而均匀的滴答声伴随她的欢乐和忧伤。于是,她抓住金黄色的蜜蜂,在它翅膀上吻了一下。现在,她见到什么都想亲吻,忽然想起抽屉里还收着一个旧日的布娃娃,便去翻了出来,简直乐坏了,就像见到心爱的朋友一样,把布娃娃紧紧搂在怀里,在那涂红的脸蛋和浅黄色鬈发上连连热烈地亲吻。

她抱着布娃娃,陷入沉思。

她心中千呼万唤的终身伴侣,仁慈的天主安置在她人生之路上的人,难道就是“他”吗?她要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专门为她而生的人,难道就是“他”吗?两情相依,孕育爱情,紧紧结合而永不分离,难道这就是他们二人的共同命数?

她还从来没有体验过周身骚动不安的这种激情,这种如痴如狂的陶醉,这种她以为是炽热爱情的内心冲动。然而她觉得自己爱上他了,因为她一想到他,就感到心醉神迷,不能自已,而且,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来。他在面前,就搅得她心神不宁;目光相遇时,她的脸就红一阵白一阵;听到他的声音,她就感到浑身战栗。

这一夜,她几乎未眠。

此后春心荡漾,爱的欲念日益强烈,日益侵扰她的心。她不断地叩问自己的心声,也常常数花瓣、望云彩、掷钱币,以占卜自己的命运。

忽然,一天傍晚,父亲对她说:“明天早晨,你好好打扮打扮。”

她不禁问道:“有什么事儿吗,爸爸?”

父亲答道:“这是个秘密。”

次日,雅娜换了一身浅色衣裙,更加焕发青春的光彩。她下楼走到客厅,看见桌子上摆满了糖果盒子,椅子上还放着一大束鲜花。

一辆马车驶进庭院,只见车厢上写着:“费岗勒拉糕点铺,承办婚宴。”厨娘吕迪芬和一个帮厨打开车后门,取出好多香味四溢的扁形提篮。

德·拉马尔子爵到了。他的裤腿绷得笔直,用带子系在脚下;一双亮光光小号皮靴,显出他的脚特别纤小;掐腰的长礼服十分合体,胸前露出衬衣的花边;一条精致的领巾缠了几道,迫使他高高挺起脑袋,那褐发俊美的头显得严肃高贵,派头十足。他的神态也异乎寻常,最熟悉的人一经打扮,就会突然判若两人。雅娜十分惊诧,仔细打量他,就好像从未见过面似的,觉得他器宇轩昂,从头到脚都表明是个大贵族。

子爵躬身一礼,笑呵呵地说道:“喂,这位小姐,准备好了吗?”

雅娜嗫嚅地问道:“准备什么呀?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男爵答道:“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套好的马车驶过来了。阿黛莱德夫人盛装打扮,由罗莎莉搀扶下楼。罗莎莉一见德·拉马尔先生这副堂堂仪表,不由得万分激动和艳羡,男爵看在眼里,便小声对子爵说:“瞧瞧,子爵,我觉得我们的小使女看上您啦!”

子爵的脸唰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根,他佯装未听见,急忙捧起那一大束花,献给雅娜。雅娜接过花束,更加诧异了。四个人登上马车。厨娘吕迪芬端来一碗冷肉汁汤,给男爵夫人垫垫肚子,她也感叹一句:“真的,夫人,这真像办喜事儿。”

到了伊波,大家下了车,徒步走进村子。船夫们换上还有存放的皱褶的新装,从家门出来,向一行人施礼,并同男爵握手,随即跟在后面,仿佛宗教仪式的行列。

子爵让雅娜挽着手臂,走在队伍前头。

到了教堂门前,队列停下。唱诗班的一名儿童走出教堂,直挺挺地举着一根银质大十字架,后面跟着一名儿童,身穿红白两色袍衫,双手捧着带有圣水刷的圣水盂。

随后又出来三位唱圣诗的老者,其中一位是跛脚,接着又是吹蛇形风管的乐师。最后本堂神甫走出来,只见他那突出的肚腹上交叉佩着金黄色的襟带。他以微笑和点头道了早安,随即眯起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将那顶三角帽压到鼻子上,跟在他这身穿白法袍的班子后面,一直朝海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