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5页)

菩提树和梧桐将影子播在大片草坪上,草坪泛白而亮晶晶的,一直延展到黑糊糊的灌木林。

夜色如此柔媚,草木树林月光朦胧,雅娜经不住这种魅力的吸引,回身对父母说:“好爸爸,我们要到楼前的草坪上散散步去。”

男爵眼睛没有离开牌回答说:“去吧,孩子们。”说罢仍继续打牌。

两个年轻人出了楼,开始漫步,在大片明亮的草坪上一直走到后面的灌木林。

时间渐晚,他们还不想回来。

男爵夫人疲倦了,想上楼回房歇息,她说:“应当把那对恋人叫回来了。”

男爵朝明亮的大庭院望了一眼,看见那对俪影还在月下游荡,于是说道:

“随他们便吧,外边的月色多美好!丽松会等着他们的,对不对呀,丽松?”

老小姐抬起神色不安的眼睛,怯声怯气地回答说:“当然,我要等着他们。”

由于持续一天的高温,男爵也感到困乏,他扶起夫人,说道:“我也要歇息了。”

于是,他搀着夫人走了。

这时,丽松姨妈也站起来,把刚开始的活计,毛线和长针搭在椅子扶手上,她走到窗口,扶住窗栏,观赏明媚的夜色。

那对未婚夫妻在草坪上走个没完,从灌木林到楼前台阶,又从楼前台阶到灌木林。他们紧紧握着手,谁也不讲话,仿佛脱离了形骸,同大地散发的有形的诗意交合融会了。

雅娜猛然望见窗口由灯光映现的老小姐的身影,她说道:

“咦,丽松姨妈望着咱们呢!”

子爵抬起头,不假思索地随口应道:

“是啊,丽松姨妈望着咱们呢!”

说罢,他们继续幻想,继续漫步,继续沉浸在热恋中。

不过,夜露打湿了草坪,凉气袭人,他们微微打了个寒战。

“咱们回去吧。”雅娜说道。

于是,二人回到楼内,走进客厅,只见丽松姨妈重又打起毛线,低头做活,纤细的手指略微发抖,仿佛太累了。

雅娜走到近前,说了一句:

“姨妈,该去睡觉了。”

老小姐扭过头去,眼圈发红,好像流过泪,不过,这对恋人丝毫没有留意。然而,年轻人忽然发现姑娘秀丽的鞋全打湿了,不免担心,深情地问道:

“这双宝贵秀气的脚,一点也没觉得冷吗?”

姨妈的手指猛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活计从手中滑落,线团在地板上滚出去很远。她慌忙用双手捂住脸,失声呜呜地哭起来。

这对未婚夫妇一时愣住,惊愕地看着她。雅娜慌了神儿,一下子跪到地上,一再追问:

“丽松姨妈,你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可怜的女人伤心得浑身抽搐,还带着哭声,断断续续地答道,“是因为他刚才问你……这双宝贵秀气的脚……一点……一点也没觉得冷吗?……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对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雅娜又惊讶,又觉得可怜,可是一想到有人向丽松谈情说爱的情景,就要忍俊不禁。子爵已经转过身去,掩饰他窃笑的快活神情。

这时,姨妈霍地站起身,毛线落到地上,活计扔到椅子上,没有照亮就冲进昏暗的走廊,摸索着回房间。

客厅里只剩下两个年轻人了,他们面面相觑,觉得又开心又哀怜。雅娜轻声说道:

“这个可怜的姨妈!……”

“今天晚上,她又有点犯病了。”于连答道。

二人执手相对,还舍不得分开,于是,在姨妈刚坐过的空椅子前面,轻柔地,极为轻柔地,他俩的嘴唇贴近,第一次接吻。

第二天,他们就不再想老小姐流泪的事了。

婚礼前的两个星期,雅娜的心情相当平静,就好像经历这一阵热恋,情意缱绻,她感到倦乏了。

大礼之日的整个上午,雅娜也没有时间多想,浑身只有一种空乏的感觉,仿佛皮肤里的血肉和骨骼全溶解了,她发现手接触物品时抖得厉害。

直到在教堂举行仪式的时候,她才静下心来。

结婚啦!她这就算结婚啦!从清晨起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一系列忙乱和热闹的场面,全都恍若一场梦,一场名副其实的梦。人生总要经历几次这种时刻:我们周围一切事物仿佛全变了,甚至一举一动都有了新的含义,就连时辰也像错了位,与往常不同。

雅娜觉得头晕目眩,尤其有点惊异之感。她的生活,直到昨天还毫无变化,只不过她时刻不忘的一生的希望更迫近了,几乎伸手可及了。昨晚睡下时还是姑娘,而现在却做了妻子。

看来,她越过了这道似乎遮住未来的屏障,望见了全部欢乐和梦想的幸福。她觉得面前的大门洞开,就要举步走入“期待的佳境”。

仪式完毕时,他们走进圣器室。因为没有邀请外客,里面显得空荡荡的,继而,他们又退出来。

当他们出现在教堂门口的时候,猛然一阵巨响,吓得新娘往后一跳,吓得男爵夫人惊叫起来。原来,这是农夫们鸣枪庆贺,而且枪声不断,一直伴送他们回到白杨田庄。

一桌茶点摆好,男爵一家人、庄园主教区神甫、伊波村神甫、新郎,以及从当地大庄户挑选出来的证婚人,这些宾主先行食用。

然后,他们在庭院里逛了一圈,以便等候喜宴。男爵夫妇、丽松姨妈、乡长和比科神甫,都在男爵夫人的白杨路上闲步。而在对面的林荫路上,另一位神甫一边大步走着,一边诵读日课经文。

从主楼的另一边传来农夫们的欢声笑语,他们在苹果树下畅饮苹果酒。当地的居民全换了新装,挤满了一院子。小伙子和姑娘们相互追逐打闹。

雅娜和于连穿过灌木林,登上土坡。二人都默不作声,举目眺望大海。虽然时值八月中旬,天气却有点凉了,阵阵北风吹来。在一碧如洗的天空,太阳仍在发射万道光芒。

这对年轻人要找个隐蔽的地方,他们朝右拐穿过荒野,走向通往伊波的草木丛生的起伏山谷。他们一走进灌木丛,就感到一丝风也没有了,随即又离开乡路,拐进一条枝叶茂密的小径,二人几乎不能并肩行走。这时,雅娜觉得一只手臂悄悄伸过来,搂住了她的腰。

她默不作声,但喘息急促,心跳加速。低矮的枝叶拂弄着他们的头发,他们时常弯下腰才能过去。雅娜摘了一片叶子,只见叶下蜷缩着一对瓢虫,宛如两个纤细的红贝壳。

这时,她稳下神儿来,天真地说:“咦,还是一对呢。”

于连用嘴唇拂她的耳廓,说道:“今天夜晚,你就要做我妻子了。”

雅娜不免吃惊,她住到乡间以来,虽然明白了不少事情,但是对于爱情,想的还只是诗意的一面。做他的妻子?她不已经是他妻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