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3/5页)

于连说着,就连连吻她的鬓角和靠发根的脖颈。雅娜还不习惯这种男性的亲吻,每一吻她都本能地偏过头去,躲避这种令她销魂的爱抚。

不觉到了树林的边缘,雅娜站住了,奇怪怎么走出了这么远。别人会怎么想呢?

“咱们回去吧。”她说道。

于连抽回搂着她腰的胳臂,两人同时转身,正巧面对面,离得特别近,脸上都感到对方的呼吸。他们四目相对,凝视的眼神那么锐利,能穿透一切,而两颗心仿佛交织起来了。他们彼此要在对方的眼睛里寻找自己,要透过对方的眼睛,在这难以窥透的陌生者心目中寻找自己。他们默默而又执着地相互探询。他们彼此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共同开始的生活究竟如何?他们在终日相对、不再分离的漫长的夫妻生活中,会给对方多少欢乐、多少幸福,或者多少幻灭呢?两个人都觉得他们彼此素昧平生。

这时,于连把双手搭到妻子的肩膀上,突如其来地给了她一个深情的长吻。这样深情的长吻,她还从未接受过,它仿佛深入进来,透进她的脉管和骨髓里,在她身上引起一种神秘莫测的战栗。于是,她用双臂拼力推开于连,而自己也险些仰身跌倒。

“咱们走吧。咱们走吧。”她结结巴巴地说。

于连没有应声,只是抓住她的双手,紧紧握住不放。

他们一直走回家,谁也没有再讲话。下午晚半晌过得很慢。

黄昏时分,大家才入席。

一反诺曼底人的风俗习惯,这次喜宴既简单,持续时间又短。宾客显得有点拘谨,只有两位神甫、乡长和四名应邀证婚的庄户活跃一些,表现出喜宴上所应有的粗俗的快乐情绪。

欢笑声仿佛止息,要沉闷下来,而乡长一句话又把大家逗乐了。当时大约九点钟,要去喝咖啡了。外面,在前院的苹果树下,乡村舞会已经开始,从敞着的窗口能望见跳舞的整个场面。挂在树枝上的彩灯,给树叶涂上青灰色的光泽。男男女女的乡民围成舞圈,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吼着粗犷的舞曲,而伴奏的两把小提琴和一支单簧管,声音显得微弱。三名乐手站在厨房用的大案桌上。农户喧嚷的歌声,有时完全淹没了乐器的声音。细弱的音乐被放肆的歌喉撕碎,那支离破碎的音符,仿佛一片一片从天上飘落下来。

一圈火炬照亮了两只大酒桶,任凭贺客们畅饮。两名女仆不停地在一只小木桶里洗碗和杯子,拿出来水淋淋的,就在酒桶的水龙头下接红色的葡萄酒,或者金黄色的纯苹果酒。跳舞感到口渴的人、安安稳稳的老人、满头大汗的姑娘们,都迫不及待,纷纷伸长手臂,随便抓住一样盛了酒的器皿,再仰起头来,把自己爱喝的饮料,咕嘟咕嘟倒进喉咙里。

一张桌上摆着面包、黄油、奶酪和香肠。每人都不时过来塞一口。坐在客厅里的那些闷得发慌的贵宾,望着树丛彩灯下狂欢的热闹场面,也都跃跃欲上,要去跳跳舞,接着大肚酒桶痛饮,吃一片涂黄油的面包和一个生葱头。

乡长用餐刀敲着音乐的节拍,高声说道:

“好家伙!真热闹,就像假拿石的喜筵。”

大家听了不禁窃笑。比科神甫是政权的天敌,他驳斥一句:

“您是想说迦拿的喜筵:据《圣经·新约全书》记载,迦拿的地方有人娶亲设宴,耶稣和门徒应邀赴宴,酒已喝完。耶稣吩咐往六口石缸里倒满水,取出来变成好酒,这是耶稣第一次显灵。乡长把迦拿误说成假拿石了吧。”

乡长不吃他那一套:

“不,神甫先生,我清楚自己想说什么,我说假拿石,就是假拿石。”

这时,大家起身去客厅。不久,他们又到欢乐的庶民堆里待了一阵,这才向主人告辞。

男爵夫妇仿佛小声争吵什么事。阿黛莱德夫人越发喘得厉害,她似乎正拒绝丈夫的要求,最后几乎提高嗓门说:

“不行,朋友,我干不了。这种事,让我怎么说呢!”

男爵无奈,突然丢下妻子,走到雅娜跟前:

“孩子,跟我出去走走,好吗?”

雅娜十分激动,回答说:

“随你便了,爸爸。”

于是,父女一道出去了。

他们一走到朝海一侧的门前,就感到飕飕的凉风袭来,这种夏季的凉风已有秋意了。

乌云在天空中奔驰,星光时隐时现。

男爵把女儿的胳臂紧紧压在胸口,同时深情地爱抚她的手。父女俩走了片刻。男爵似乎心绪不宁,还犹豫不决,最后狠了狠心,说道:

“我的宝贝,这个角色,本来应当由你母亲担当,我来充当就勉为其难了。不过,既然你母亲执意不肯,我只得替代她。我不了解,你究竟懂得多少人生的事情。人生有些秘密,父母总是千方百计向子女隐瞒,尤其不让女儿知道。因为,女孩子应当保持心灵的纯洁,保持白璧无瑕,直到把她送入男人的怀抱为止。那个男人要为她造福,也要揭开罩在人生欢乐的奥秘上的轻纱。然而,女孩子若是一直未通人道,猛一看见隐藏在梦想后面显得粗暴的现实,就不免产生厌恶的情绪。女孩子在心灵上,甚至在肉体上受到伤害,就会拒绝顺从人类法律和自然法则赋予丈夫的绝对权利。我的心肝儿,我不能再对你多讲了。不过,千万记住这一点:你是完全属于你丈夫的。”

她究竟领悟了什么呢?她究竟猜测出几分呢?只见她浑身开始颤抖,仿佛有一种预感,一时被惨苦的忧伤压得喘不上气来。

父女俩往回走,刚到客厅门口,又惊骇止步,看到一个意外的场面。阿黛莱德夫人倒在于连的怀里痛哭流涕。她那哭泣,她那喧响的哭泣,好像受炼铁炉鼓风箱的吹动,同时从她鼻孔里、嘴里和眼睛里冒出来。她要把她的心肝儿、宝贝,她的掌上明珠托付给这个年轻人。而年轻人却不知所措,笨拙地托着倒在他手臂上的这位胖妇。

男爵疾步上前,劝道:

“嗳!别闹啦,求求您,别这样大动感情啦。”

男爵说着,接过妻子,扶她坐下,而她还在擦眼泪。男爵随即转身,对雅娜说:

“好啦,孩子,快去亲亲你母亲,马上去睡觉吧。”

雅娜也忍不住要哭了,她匆匆地吻过父母,便急忙走开了。

丽松姨妈早已回房去了。客厅里只剩下男爵夫妇和于连,三个人都特别尴尬,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位先生身穿晚礼服,站在那里眼神儿发直。阿黛莱德夫人则瘫软在椅子上,喉咙里还不时哽咽。这局面实在难堪,男爵便提起蜜月旅行,说几天之后,两个年轻人即可动身。

在新房里,罗莎莉正帮着雅娜宽衣,小使女哭成了泪人儿,双手慌乱地摸索,连婚礼长裙上的带子和别针都找不到,显然她比府上小姐还要激动。然而,雅娜不大留意使女的眼泪,她恍若进入另一个世界,踏上另一片大地,远离了她所熟识的一切、她所珍爱的一切。无论在她的生活中,还是在她的思想里,似乎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还产生这样的怪念头:“我爱我丈夫吗?”猛然间,她觉得于连成了陌生人,几乎不了解。三个月前,她还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个人,而今却做了他的妻子。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这样快就落入婚姻的罗网中,就像失足跌进坑里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