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3/4页)

他们走出怪石林,忽见别有洞天:一个由血红的花岗石壁环抱的海湾,殷红的岩石倒映在碧蓝的海水中。

雅娜嗫嚅道:“啊!于连!”心中赞叹不已,但是如鲠在喉,再也讲不出别的话来,只有两颗泪珠夺眶而出。于连愕然地望着她,不禁问道:

“你怎么啦,我的小猫咪?”

雅娜拭了拭面颊,微微一笑,说话还带着颤音:

“没什么……触景生情……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时特别激动。我心里特别欢畅,看到一点点景物就要感慨万分。”

于连不理解女人的这种冲动,觉得她们总好大惊小怪,有时兴致勃发,惶惶然却如大祸临头,有时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所震悚,不是欣喜若狂,就是悲痛欲绝。

于连觉得她无缘无故流泪未免可笑,他正全神贯注,留心崎岖的山路,便说道:

“你最好对你的马多留点神。”

他们沿着几乎难以通行的小路下山,走向海湾,然后向右拐去,登临幽暗的奥塔山谷。

然而,路径越来越艰险,于连提议说:“咱们步行上去怎么样?”这正合雅娜的心意,她刚才那么冲动,现在很想同他单独走走。

向导牵着骡子和马走在前面,他们俩随后缓步而行。

这座高山从上到下劈开,小径正是钻进这条夹缝里,而两侧峭壁陡立,一股湍急的涧溪流经这条缝隙。空气冷丝丝的,花岗岩石呈黑色,仰望一线蓝天,不禁头晕目眩。

忽听扑棱棱一阵声响,雅娜悚然一惊,她抬眼望去,只见一只大鸟从岩穴里飞出来。那是一只苍鹰,它展开双翅,似乎在摸索这口天井的两壁,然后直凌云霄,一会儿便无影无踪了。

往前走了一程,高山的裂缝分成两股了。这段路十分陡峭,崎岖难行,夹在两个山谷之间。雅娜乐不可支,步履轻盈,抢到前面行走,一路踢着石子,毫不畏惧地俯瞰深渊。于连紧跟在后边,不觉气喘吁吁,两眼盯着地面,生怕俯望深谷而产生眩晕。

猛然间,他们全身沐浴阳光,真有走出地狱的感觉。他们口渴了,便顺着一条潮湿的印痕,穿过乱石堆,找到一眼山泉。泉水由一根空心的木棒接引出来,是供牧羊人饮用的。周围地面覆盖着青苔。雅娜跪下来喝水,于连也依样跪下。

正当雅娜品味清凉的泉水时,于连却搂住她的腰,想夺她的位置,好对着木管接水喝。雅娜毫不退让,二人的嘴唇你争我夺,时而相遇,时而推搡。在争斗中,谁的嘴抢到木管细头,便咬住不放。清凉的细流时断时续,时而流到口中,时而洒到外面,溅到他们脸上,脖颈上,手上和衣服上。水珠宛若珍珠,在他们头发上闪闪发光。他们的亲吻顺着水流漂走了。

忽然,雅娜萌生了做爱的念头。她满满地接了一口清泉水,两腮鼓成盛水的皮囊,然后示意于连,她要嘴对嘴地给他解渴。

于连笑嘻嘻地伸长脖子,手臂张开,仰头一口气喝下从肉体流出的这股甘泉,只觉得烈焰般的欲念注入他的肺腑。

雅娜偎依在他胸口,显得异乎寻常地温情脉脉,心怦怦直跳,腰身挺起来,眼睛水汪汪的,显得慵懒无力。她悄声说道:“于连……我爱你!”这次是她主动把于连拉过来,自己仰身躺下,双手捂住羞红的脸。

于连扑到她身上,冲动地紧紧搂住她。她喘息着,焦急地等待。突然,她叫了一声,仿佛遭了雷击,被她呼唤来的刺激所击中。

他们走了许久才到山顶,主要是雅娜激动不已,又疲惫不堪。他们赶到爱维沙村时,已经黄昏了,住到向导的一个亲戚保利·帕拉勃雷蒂家中。

保利·帕拉勃雷蒂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有点驼背,神情忧郁,恐怕是患肺结核的缘故。他带他们走进为他们安排的房间。这是一间灰暗的石屋,四壁光秃秃的,不过,当地人不懂装饰陈设,这石屋就算漂亮的了。主人用科西嘉方言,即法语和意大利语的混合话,向客人表示欢迎。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随着声音进来的是一个棕发的矮个儿女人,她眼睛又大又黑,皮肤晒得红红的,腰身纤细,笑口常开,牙齿露出来。她一阵风似的冲进屋,拥抱并亲了亲雅娜,又握住于连的手摇晃,连声说道:“太太好,先生好,大家都好吧?”

她接过帽子和披肩,全搭在一条胳臂上,只因另一条胳臂挎着绷带。然后,她又让大家出去,对她丈夫说:“带他们出去走走吧,吃晚饭时再回来。”

帕拉勃雷蒂先生立刻听从,他插在两个青年人中间,带他们欣赏村景。他走路慢腾腾的,说话慢吞吞的,时常咳嗽,而每次咳嗽就重复一句:“山谷的空气太凉,伤了我的肺了。”

他带他们走上参天栗树下的一条荒径,戛然止步,始终以同样的声调说:

“就是在这儿,我表弟若望·里纳迪让马蒂厄·洛里给杀害了。喏,当时,我站在若望身边,突然,马蒂厄出现,离我们只有十步远。他嚷着说:‘若望,不要再去阿尔贝塔斯那里,不要再去了,若望,若不然我就干掉你,我可把话说在前头。’”

“我拉住若望的胳臂,劝他说:‘别去了,若望,他会干得出来的。’”

“那是因为一个女孩子,名叫波莉娜·西纳库比,他们俩都追那姑娘。”

“可是,若望却嚷着回答:‘我就是要去,马蒂厄,你挡不住我。’”

“马蒂厄听了,把朝天的枪口往下一顺,未待瞄准就开枪了。”

“若望双脚腾地跳起,就像孩子跳绳一样,是的,先生,他整个儿倒在我的身上,我的枪被撞掉,一直滚到那棵大栗树下。”

“若望的嘴张得老大,但是一声也不哼,他已经断气了。”

两个年轻人惊愕地望着这桩凶杀案的神色不动的见证人。雅娜不禁问道:

“那个凶手呢?”

保利·帕拉勃雷蒂咳嗽了一大阵,继续说道:

“他逃进山里去了。第二年,我兄弟把他干掉了。要知道,我兄弟是个强盗,名叫菲利比·帕拉勃雷蒂。”

雅娜打了一个寒战,惊问道:

“您的兄弟,是个强盗?”

这个不动声色的科西嘉人,眼睛里却闪现一种自豪的神采。

“不错,太太,他呀,可是大名鼎鼎的强盗,打死了六名宪兵。后来,他和尼古拉·莫拉利一起丧命,那次他们被围在尼奥洛,拼了六天,不被打死也要饿死了。”

接着,他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补充一句:“本地就是这种风气。”跟他讲“山谷的空气太凉”,是同样的口气。

转了一圈之后,他们回去吃晚饭。矮小的科西嘉女人热情招待他们,就像二十年的老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