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6页)

“看来,我们又破镜重圆了。”

雅娜没有应声。她凝视着地面,看到那条笔直的印痕几乎被青草埋没了。那是男爵夫人踏出来的足迹,也像一种记忆那样逐渐淡漠了。雅娜一阵心酸,又沉浸到悲伤之中,她感到孤立无援,在人生的路上迷失了。

于连又说道:

“我呢,倒是求之不得。原先我是怕惹你不痛快。”

太阳落了,空气特别温和。雅娜心绪郁结,真想痛哭一场,真想对一颗友爱的心倾诉,真想紧紧偎着那颗友爱的心诉说一腔哀怨。涕泣已经升到喉咙。她张开手臂,倒在于连的怀里。

雅娜哭了。于连吃了一惊,凝视她的头发,却看不见埋在他胸口的脸。他心想雅娜还爱他,于是在她的发髻上恩赐了一个吻。

随后,他们默默无言地回楼了。于连跟着进了雅娜的卧室,在那里过夜了。

他们恢复了原来的关系。于连就像在尽义务,不过内心里并不讨厌。雅娜这方面,她是万般无奈,不得不接受,内心里却很厌恶,有苦说不出,只等自己一觉得怀了孕,就决意永远断绝这种关系。

时过不久,雅娜就发现,丈夫的爱抚和从前不同,也许更加精妙了,然而有所保留。他跟她做爱时好似一个谨慎的情夫,而不像一个心安理得的丈夫了。

雅娜不免诧异,她暗自观察,很快就发觉他每次交欢时,总是在她可能受孕之前就停止了。

于是有一天夜里,他们正在嘴对嘴的时候,雅娜喃喃地说:

“为什么你不再像从前那样,完全给我了呢?”

于连冷笑一声:“哼,不让你肚子大起来呀。”

雅娜哆嗦一下,又问道:

“为什么你不想要孩子了呢?”

于连不禁怔住:“嗯?你说什么?发疯了吧?还想要个孩子?哼!这绝对不行!有这一个都多余,这么闹人、累人,这么费钱。还要一个孩子,多谢啦!”

雅娜紧紧搂住他,连连吻他,用情爱缠住他,低声央求道:

“唉!恳求你,再让我当一回母亲吧。”

不料于连火了,仿佛受了伤害:

“怎么这样,你昏头啦。劳驾,求求你,把你这套蠢话收起来吧。”

雅娜不作声了,心里打定主意诱他上钩,好实现她梦想的幸福。

于是,她尽量拖长抱吻的时间,故意做戏,佯装神魂颠倒,控制不住自己,发狂一般亲热,双臂像抽筋一样紧紧搂住他。她用尽了各种花招儿,然而于连却始终把握自己,一次也没有忘情大意。

雅娜要孩子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已经急不可待,什么都不怕了,什么都敢试试,她又去找比科神甫。

神甫刚吃完午饭,他饭后总是心跳加速,因而红头涨脸。他一见雅娜进来,便高声打招呼,“情况怎么样?”要急于了解他调解的结果。

现在,雅娜已经横下一条心,不再害羞胆怯了,她立即回答:

“我丈夫不想再要孩子了。”

神甫特别感兴趣,转身注意她,要以教士的好奇心来挖掘床笫的秘密。正因为有这种秘密,他才觉得主持忏悔有意思。他问道:

“怎么会这样呢?”

雅娜尽管下了决心,到了该解释的当口,她又心慌了:

“就是他……他……他不肯让我怀孕。”

神甫明白了,他了解这类事情。他详详细细地查问了一遍,一个饥渴的男人是如何贪吃的。

接着,他思索了片刻,然后语调平静地,就像谈论好年景一样,为她拟定了巧妙的行动计划,安排了每个步骤:

“亲爱的孩子,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他相信您已经怀孕了。那样一来,他就不再留神了,您就会真的怀孕。”

雅娜满脸羞红,但是她既然豁出去了,便追问道:

“那……他若是不相信我的话呢?”

神甫最有办法左右支配人了:

“您逢人就说有了身孕,到处宣扬,最终他本人也会相信的。”

接着,他又像为这种策略辩解似的,补充说道:

“这是您的权利。教会容忍男女情爱的关系,完全旨在生育繁衍。”

雅娜回去便照计行事,半个月之后告诉于连说,她觉得怀了孕。于连吓了一跳:

“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雅娜当即列举她觉察有孕的理由。但是,于连仍然自我安慰地说:

“那可不一定!唉,等着瞧吧。”

于是,每天早上他都问一声:“怎么样?”雅娜总是回答:“没有,还是没有来。我若是没怀孕才怪呢。”

于连这才发慌了,他又气恼,又深感意外,一再咕哝说:

“这我就不明白了,一点也不明白。这是怎么搞的,就是把我吊死,我也说不清呀!”

一个月之后,雅娜到处讲她怀孕的消息,但是碍于复杂而微妙的廉耻心,单单没有告诉奇蓓特伯爵夫人。

于连刚一起疑心,就不再和她同床了,后来他气急败坏,只好认了,声明一句:

“这个可是送上门来的货。”

此后,他重又到妻子的房间过夜。

神甫的预料果然成了现实:雅娜怀孕了。

雅娜乐坏了,从此每天夜晚,她都插上房门,立誓永远保持贞洁,以便感谢她所崇拜的冥冥中的神。

她几乎重新感到幸福了,心中不免奇怪,她那丧母的悲痛何以平复得这么快。当初她以为永难得到宽慰,岂料刚过两个月,这个流血的伤口就愈合了,现在只余下一丝淡淡的悲伤,好似投在生活上的一层惆怅的轻纱。她觉得再也不会发生任何变故了。两个孩子渐渐长大,会始终爱她,她无须照管丈夫,一直到老过着平静而称心的生活。

到了九月底,比科神甫前来礼节性地拜访,他身穿一件只带一星期污渍的新法袍。他引见了他的继任托比亚克神甫。新任本堂神甫很年轻,身形瘦小,说话口气很大,眼睛周围有沉陷的黑圈,表明此人性情暴躁。老神甫调任到戈德镇去当教区的长老了。

雅娜舍不得老神甫,着实感到伤别。这位好好先生的面孔,联结着她少妇时期的全部记忆。是他主持她的婚礼,是他为保尔洗礼,也是他为男爵夫人举行葬礼。她只要一想到爱堵风村,眼前就必然浮现挺着大肚子经过庄园的比科神甫。雅娜喜欢他,因为他既快活又自然。

他尽管升迁,脸上却无喜色。他对雅娜说:

“我心里难过,子爵夫人,心里确实难过。我到这里,算来有十八年了。唉!这个区收益不多,不是个富庶的地方。男人谈不上应有的信仰,女人呢,哼,女人也都不大正经。女孩子总是先朝拜大肚子圣母,才会到教堂来结婚,新娘花冠插橘花,象征贞洁。这地方的橘花也不比别处贵。尽管如此,我还是爱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