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第3/3页)

“我希望这些话不是对着我说的,”阿尔卡季激动地反驳,“我希望你不是想同我分手吧。”

巴扎罗夫死死地看了阿尔卡季一眼,好像要看穿他的心似的。

“好像我这么说使你很难过,对吗?我觉得你早已把我抛开了。你是这么容光焕发,一身穿得干干净净……你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事情肯定进行得很好。”

“我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什么事呀?”

“难道你从城里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她吗,我的小鸟儿?顺便问一句,星期日学校的情况调查得怎么样了?难道你没有爱上她吗?或者你觉得该说话做事要谦虚谨慎的时候已经到来啦?”

“叶夫格尼,你是知道的,我对你一向是坦诚相见的,我向你保证,我向你发誓,你弄错了。”

“哼,这倒很新鲜,”巴扎罗夫低声说道,“不过,你也没有必要着急,你知道,我对这事是完全无所谓的。要是浪漫派,他肯定会说:我感觉到我们的道路马上就要开始分开了,而我却只是简单地说我们互相感到有点讨厌了。”

“叶夫格尼……”

“我的好兄弟,这并不是糟糕的事。世界上讨厌的事不是还有吗?我想,我们现在是不是该分手好呢?自从我来这儿以后,我就感到很不舒服,好像我饱读了果戈理致卡卢加省长夫人的信[215]。顺便告诉你,我还没有吩咐车夫将马卸下呢!”

“对不起,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关于我自己,我就不说了,但这对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来说,将是最大的无礼,她肯定会希望见到您的。”

“好啦,您这就弄错啦。”

“我恰好相反,深信我说的话是非常正确的,”阿尔卡季表示反驳,“你为什么就装假呢?既然话说到了这里,那么请问,难道你不是为了她才到这里来吗?”

“这倒也许是对的,但不管怎么说,你还是错了。”

但是,阿尔卡季没有错。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希望与巴扎罗夫见面,并通过管事,邀请巴扎罗夫到她那里去。巴扎罗夫在去见她之前,换了衣服。原来他早已将新衣服放好,随手就可以拿到的。

奥金佐娃不是在巴扎罗夫出人意料地向她表白爱情的那间房里,而是在客厅里接见他的。她客客气气地向他伸出自己的指尖,但她的面部却情不自禁地表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巴扎罗夫匆匆忙忙说道,“首先我要您放下心来。出现在您面前的是一个早已清醒过来并且希望别人忘掉他所做的傻事的人。我这次一走,时间会是很长很长的,请您同意,尽管我不是一个心地脆弱的人,但是带着您想起我来就感到厌恶的想法离去,我是不会感到愉快的。”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好像一个刚刚爬到高山顶上的人,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随即脸上就露出愉快的笑容。她再次把手伸给巴扎罗夫,并且作为回答,也握了一下他的手。

“牢记往事的人是会瞎眼的,”她说道,“更何况凭良心说,当时我是有错的,即使不说卖弄风骚进行挑逗,至少也是行为有欠检点。一句话,我们仍然还是做朋友吧。那是一场梦,是不是?可谁还去记得梦呢?”

“谁记得吗?可是爱情……要知道,那不过是一种假装出来的感情。”

“真的吗?这话我听起来倒觉得挺舒服。”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这么说着,巴扎罗夫也是这么说着,他们两人都以为是在说着真话。他们的话里有多少真实呢?全是真实的吗?这一点他们自己不知道,至于作者,那就更不必说了。但是他们就这样谈了起来,好像他们完全相互信赖了。

这时候,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问巴扎罗夫在基尔萨诺夫家干什么,他差点把他与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决斗的事告诉她了,但一想到她会认为他是在有意炫耀自己便把话打住了,接着就回答她说,他这段时间都在从事科学研究工作。

“我呢,”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道,“先是感到闷闷不乐,上帝知道是什么原因,甚至打算出国呢,您想想看吧!……后来,这一切都过去了。您的朋友,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来了,于是我又回到了自己的轨道上,扮演起自己真正的角色来。”

“请问到底是什么角色呢?”

“姑妈、女老师、母亲这类的角色——您愿意怎么叫都行。顺便说一句,您是否知道,我以前并不确切地了解您同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的亲密友谊,我觉得他相当平凡、不起眼。但是,现在我对他有了更好的了解,并相信他很聪明……而主要的是他很年轻,很年轻……不像你我,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

“当着您的面他还是那么胆怯吗?”巴扎罗夫问道。

“难道……”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本想开口,但想了一会儿以后,补充说道,“他现在变得比较相信人了,经常同我谈话。以前他老是回避我。不过我也不寻求与他交往。他和卡嘉是好朋友。”

巴扎罗夫开始感到恼火。他想:“女人不可能不耍狡猾呢!”

“您说他回避您,”他带着冷冷的微笑说道,“不过,他爱您,大概对您并不是什么秘密吧?”

“怎么?他也爱我?”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脱口而出。

“他是爱您,”巴扎罗夫恭恭敬敬鞠了一躬之后重说了一遍,“难道您不知道这事?我对您说的是新闻吗?”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垂下了两眼。

“您弄错了,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

“我不认为。不过,我也许不应该提起这事。”“你以后可不要再耍狡猾了!”他在心中暗暗地补充了一句。

“为什么不要提呢?不过,我认为,您对那个瞬间即逝的印象看得过于重要。我开始怀疑您有点爱夸张。”

“我们最好不要再谈这件事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

“为什么?”她虽然表示反对,却又自动把谈话引向另一条道路上。尽管她对巴扎罗夫说,她已把过去的事都忘掉了,而且也反复说服自己,过去的事均已忘掉,但仍然感到同巴扎罗夫在一起不大自在。即便是同他交谈几句极普通的话,甚至是同他开开玩笑,她都感到有一点点轻微的恐惧。这就像人们坐船航行在大海上,谈笑风生,无忧无虑,既不给予,也不索取,就像站在坚硬的陆地上一样;但是,只要稍稍出点毛病,把船停下来,或者出现一点很小的反常征兆,大家的脸上马上就会露出特别惊慌的表情,证明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出现危险。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同巴扎罗夫的谈话持续的时间不长,她开始沉思默想,回答问题心不在焉,因此建议他转到大厅里去,于是他们在那里找到了公爵夫人和卡嘉。“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到哪里去了呢?”女主人问道,一听说他已经有半个多小时不曾露面,便派人去找他。去的人找了好久才把他找到:原来他走到了花园的最深处,下巴颏儿支在两只交叉的手上,正坐在那里冥思苦想。他的那些想法非常深刻,也非常重要,但并不悲伤。他知道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同巴扎罗夫单独坐在一起,他并不像往常那样感到忌妒,恰恰相反,他的脸上渐渐地出现了光彩,似乎他在为什么事感到惊讶,同时也感到高兴,而且慢慢地下定决心,要去干一件别的什么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