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第2/12页)

须知对外敌的仇恨,总能武装起几个义无返顾的人:他们为了一种信念,随时准备献出生命。

总而言之,入侵者在全城实施严格的纪律,并没有干出一件传闻他们在挺进中所犯的暴行。于是,城里人胆子壮起来,那些商人又蠢蠢欲动,心中渴望做生意了。有几个商人在仍由法军据守的勒阿弗尔港有大笔投资,他们打算从陆路先到迪埃普,再乘船转到那个港口。

他们利用认识的几名德国军官的影响,从总司令那里获得离城特许证。

有十名旅客定了座位,车行派一辆四驾旅行大马车送一趟,决定星期二天亮之前动身,以免招来人围观。

这一阵上了冻,地面冻硬了。到了星期一下午三点钟的光景,北风劲吹,刮来一片片乌云,大雪纷纷扬扬,从傍晚一直下了一整夜。

凌晨四点半钟,旅客们在诺曼底旅馆院内集合,准备上车。

他们还睡眼惺忪,虽然披着毛毯,还是冻得浑身打哆嗦。昏暗中彼此看不清楚,他们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穿了厚厚的冬衣,看上去就像身穿长袍的肥胖神父。有两个男人倒是相互认出来,第三个人又上前搭话,他们便开始交谈。一个说:“我带老婆一道走。”另一个说:“跟我一样。”第三个说:“彼此彼此。”第一个又说:“我们再也不回鲁昂了。如果普鲁士军逼近勒阿弗尔,那我们就去英国。”他们气味相投,也都有同样打算。

然而,始终没有人来套车。一名马夫提着一盏小灯,不时从一扇黑洞洞的小门里出来,又立刻钻进另一扇门里。马厩地下垫了草,马蹄刨地的声音就不大了。一个汉子骂咧咧地同牲口说话的声音,在旅馆楼内都听得见。一阵轻微的铃声表明有人在弄马具,不久又变成持续不断的清脆颤音,节奏随着牲口的动作而变化,时而停止,接着又突然摇响,并且伴随马蹄掌踏着地面的闷声。

门猛然关上,声响戛然而止。这些市民身子冻僵了,都沉默下来,直挺挺地伫立在那里。

绵绵不断的白色雪幕闪闪发亮,不停地朝大地降落,抹掉了万物的形状,给万物蒙上一层冰雪的泡花。城市一片沉寂,埋葬在冬天下面,什么也听不见了,唯闻这种难以捕捉的、模糊而飘浮的下雪的窸窣之声,与其说是声响,不如说是感觉,微屑淆杂混合,似乎充塞天地,覆盖了世界。

提灯笼那人又出现了,他牵着一匹不愿走而垂头丧气的马,将它拉到车辕里,搭上套,转悠了好半天才系好,因为他一手提灯照亮,只能用一只手干活。他正要去牵第二头牲口,看到所有旅客都站着不动,满身都是白雪,就对他们说:

“你们干吗不上车呢?到车里起码避避雪。”

自不待言,他们没有想到这一点,一听这话就蜂拥过去。那三个男人先把妻子扶上车,随后也上去了。另外几个身形模糊的人彼此没有讲话,上车就坐到余下的位子上。

车厢的底板铺了厚厚的干草,脚可以插进去。坐在里头的那几位太太带了烧炭的小铜暖炉,这时点燃了,然后低声列举暖炉的好处,讲了好半天,无非彼此重复早已知道的事情。

旅行车终于套好了,本应套四匹马,考虑到路不好走,就套上六匹马。这时,外面有人问道:“全都上来了吗?”车里有人应了一声:“全上来了。”于是启程了。

马车行驶得很慢很慢,一小步一小步往前移动,轮子陷在雪中,整个车厢哀鸣,发出低沉的吱吱咯咯的声响。几匹马打着滑,呼呼喘息,浑身冒热气;而车夫的大鞭四面飞舞,不停地打响,时而拳曲,时而伸展,活像一条细长的蛇,又突然抽在一个滚圆的马屁股上,那匹马的后臀就往上一拱,猛地用力拉车了。

不知不觉天亮了。被车里一位地道的鲁昂旅客刚才比作棉花雨的鹅毛大雪,现在已然停了。乌云里透出一道污浊的光线,而厚重的乌云反衬得雪野格外明亮耀眼,地面上忽而出现一行披上霜衣的大树,忽而出现一座顶着雪帽的茅舍。

车厢里,大家借着黎明的这种凄清的光亮相互好奇地打量。

车厢最里面的最好位子上,有鸟先生夫妇面对面坐着打瞌睡,他们是大桥街的葡萄酒批发商人。

鸟先生从前给人当伙计,趁老板破产,就把店铺盘过来,从而发了财。他以极便宜的价格,将极劣的葡萄酒批发给乡村的小贩,因而在熟人和朋友的眼里,他是个非常狡诈的奸商,是个诡计多端、快活俏皮的真正诺曼底人。

他这奸商的名望已十分稳固,以致有人当做笑谈。例如有一天,在省政府的晚会上,一位在当地颇有名气、文思敏捷而犀利、专编寓言和歌谣的作者图奈尔先生,看到女士们有点困倦,就提议玩“飞鸟”(注:法文Voler有“飞”和“盗窃”两种含义。这里用作双关,故引人发笑。)游戏。这一说法立即飞遍省督的每间客厅,然后又飞到全城的每家客厅,让全省人开心大笑了一个月。

此外,鸟先生爱搞恶作剧,爱开文雅和下流的玩笑,也是出了名的,因此哪个人提起他,无不立刻补充一句:“这个鸟家伙,真是无价的活宝。”

此公身材矮小,挺个球状的大肚子,肩头顶着鬓髯灰白的一张红赤赤的脸。

他的老婆则人高马大,麻利果断,说话嗓门又高,遇事又能当机立断,在店铺里代表着秩序;而老公则凭着插科打诨,给店铺增添活跃的气氛。

挨着这对夫妇坐的一位更有派头,出身阶层要高一等,他就是卡雷-拉马东先生,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在棉纺行业名望很高,开了三座纺织厂,授予荣誉团骑士称号,又是省议会的议员。在整个帝国时期(注:指拿破仑三世的第二帝国(1852-1870)。),他一直是善意的反对派首领,唯一的宗旨就是先攻后和,拿他本人的话来说,也就是拿武器虚晃几招,然后要价高些,再附和多数派的主张。卡雷-拉马东太太比丈夫年轻得多,成为鲁昂驻军的那些贵族军官的安慰。

她坐在丈夫的对面,身子蜷缩在毛皮大衣里,显得那么娇小,那么可爱,那么秀美;她瞧着这破破烂烂的车厢,眼里充满了沮丧的神情。

坐在她身旁的是于贝尔·德·布雷维尔伯爵和夫人,这是诺曼底最古老、最高贵的姓氏。伯爵是个派头十足的老绅士,并且着意修饰,竭力突出他的相貌与亨利四世国王的相似之点;根据他的家族引以为荣的一种传说,亨利四世曾使布雷维尔家族的一名女子怀了身孕,那女子的丈夫便得以晋升伯爵,并擢升为省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