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第3/12页)

在省议会里,于贝尔伯爵跟卡雷-拉马尔先生是同僚,不过他在省里代表奥尔良保王党。他同南特城一个小船主女儿是如何结为良缘的,这始终是个谜。伯爵夫人也的确雍容华贵,比谁都善于应酬,据传她曾得到路易·菲力浦(注:路易·菲力浦(1773-1850),奥尔良公爵,后为法国国王(1830-1848)。)的一名公子的垂爱,因而整个贵族阶层都趋之若鹜,她的沙龙在当地也首屈一指,是唯一保留昔日风流情调的场所,一般人是难得进去的。

布雷维尔家庭拥有的全是不动产业,据说每年收入高达五十万法郎。

上述六人是这辆车旅客的核心,是社会上收入稳定、生活平静、有权有势的阶层,同时也是信奉宗教、讲究道德、有威望的正人君子。

也是巧得出奇,所有女客都坐在同一条长椅上;伯爵夫人旁边还坐着两名修女,她们掐着长串念珠,口中咕哝着《圣父经》和《圣母经》。一位是老修女,满脸麻坑,就好像迎面贴近中了一排霰弹似的。另一位修女身体极其羸弱,一张病容的俏脸长在痨病胸脯的上面:这样的胸脯受贪婪信念的啮食,能使人情愿殉教并产生宗教幻象。

这两位修女的对面坐着一男一女,把大家的目光吸引过去。

那男的谁都认识,人称民主家高奴代,是上流社会人士最怕的人。二十年来,他泡在具有民主风味的所有咖啡馆里,在啤酒杯中浸染他那棕红色的胡子。他和弟兄朋友们,吃光了他那当糖果商的父亲给他留下的可观的财产,便急不可待地盼着共和国的诞生,以期获得他为革命干了那么多啤酒之后应有的地位。9月4日(注:1970年,拿破仑三世在普法战争中惨败,9月4日巴黎爆发革命,推翻第二帝国,成立第三共和国。)那天,也许有人故意捉弄他,他真以为自己被任命为省督,不料走马上任时,成为办公室唯一主人的那些侍役,却不肯承认他的资格,逼得他退避三舍了。其实,他是个挺厚道的家伙,乐于助人,而并无害人之心,于是他又以无比的热忱,全力组织守土的防务,动员百姓在平野上挖了许多坑,砍倒附近林子中的所有小树,在每条路上都布下了陷阱。他对自己营建的这些防御工事非常满意,等敌军快要开到时,他就急忙撤回城里了。现在他又想,勒阿弗尔更需要他,那里亟待建造新的防御工事。

那女的是个人们所说的粉头,因过早发胖的体形而出了名,诨号叫“羊脂球”。她个头很矮,浑身圆滚滚的,肥得流油;十根手指也都肉鼓鼓的,只有每个骨节细了一圈,皮肤绷紧而发亮,好像几串短香肠;胸脯特别丰满,顶着衣裙突出一大团。但是她细皮嫩肉,招人爱看,依然秀色可餐,有不少嫖客光顾。她的脸蛋如同一个红苹果,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下面那张小嘴里,两排细牙亮晶晶的,嘴唇曼妙而湿润,吻起来一定甜美。

据说,她还有许多难以估价的妙处。

大家一旦认出她来,几个正经女人便交头接耳,说什么“婊子”啦,“社会耻辱”啦,等等,虽然窃窃私语,但是声音却很高,引得她抬起头来。她扫视同车的旅客,目光毫无惧色,充满了挑战的神情,逼使大家立刻噤声,纷纷低下头,唯独鸟先生还色迷迷地偷偷看她。

不大工夫,三位女士又交谈起来,有这个妓女在场,她们就突然亲近了,几乎成为知心朋友。面对这个无耻的卖淫女人,她们觉得必须拧成一股绳,以显示为人妻室的尊严,因为合法爱情向来傲视淫乱野合。

那三位男士,也因为有高奴代在场,出自保守派的本能而靠拢了,以蔑视穷人的口气谈论金钱。于贝尔伯爵说起普鲁士军打来使他蒙受的损失,再加上牲畜被掠,庄稼不收等等可能造成的损失。但是他神态自若,不失亿万富翁那种自信,仿佛这些损害只会妨碍他一年半载。卡雷-拉马东先生的棉纺业损失惨重,不过他早就留了一手,将六十万法郎汇往英国,以备不时之需。至于鸟先生,他也早有安排,将窖藏的普通葡萄酒全数推销给法军后勤部;这回他前往勒阿弗尔,就是打算领取国家欠他的一笔巨款。

这三位相互迅速交换友好的眼色。他们社会地位尽管不同,但是凭着金钱彼此引为兄弟,同属大富豪的共济会,手插进裤兜里都能弄得金币哗哗直响。

驿车行驶的速度慢极了,到了上午十点钟,还没有走出四法里。有三段爬坡的路,男士们都下车步行。大家开始担心了,原定到托特吃午饭,现在看来天黑之前难以赶到了。每人都眼巴巴地眺望,但愿途中发现一家小酒店,讵料驿车又陷入积雪中,费了两小时才弄出来。

大家越来越饿,饿得心里发慌,可是连一家小饭馆、一家小酒店都没见到。这不奇怪,一来普鲁士军队逼近,二来饥饿的法国部队经过这里,吓得所有的小买卖都关了门。

车上几位先生到路旁农舍去找吃的东西,结果连面包也没有弄到,因为农民素性多疑,早把存储的食品藏起来,生怕大兵饿急了,见到什么就抢什么。

将近下午一点钟,鸟先生公开表示,他饥肠辘辘,实在饿得不行了。大家也都跟他一样,早就饿了,想吃东西的欲望越来越强烈,谁也没有心思说话了。

不时有人打个哈欠,紧接着就有人效法,于是大家轮番打起来,有的张着嘴巴声音很响,有的则文雅地捂住往外冒热气的大口,这完全取决于各人的性情、教养和社会地位。

羊脂球好几次弯下腰去,仿佛要在裙子下面找什么东西,但每次都踌躇一下,看看旁边的人,然后又不动声色地直起身来。每人的脸都苍白而抽搐。鸟先生说他肯付一千法郎买只小火腿。他老婆抬手似乎要劝阻,随即又平静下来。她一听说浪费钱财就心如刀割,甚至听不出这是玩笑话。伯爵说道:“老实讲,我真觉得不舒服。我怎么没有想到带些食品呢?”于是,每人都同样责备自己。

高奴代倒是随身带了满满一壶朗姆酒,他请大家喝一点,却被冷淡地拒绝了。唯独鸟先生接受好意,喝了两小口,递回去时他还道谢说:“还真不错,暖和一下身子,还能止止饿。”两口酒下肚,他的情绪转佳,就提议像歌谣里唱的乘坐小船那样,把最胖的旅客吃掉。这种影射羊脂球的说法,几位有教养的人听了刺耳,谁也不应声凑趣,唯独高奴代笑了笑。两位修女不再诵念珠经,双手插进大袖子里,始终垂着眼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无疑是向上天奉献天赐给她们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