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第2/7页)

卡拉望住在弯路圆点广场附近,是一座三层小楼,楼下开了一家理发店。

这套住宅有两间卧室,有餐室和厨房、几把重新胶合的椅子,按照需要从这间屋拖到那间屋。卡拉望太太的全部时间,都花费在打扫这套房子上;而十二岁的女儿玛丽——路易丝和九岁的儿子菲力浦-奥古斯特,则在大街的阳沟里,同本街道的所有顽童追打嬉戏。

卡拉望的母亲安置在楼上,她在这一带是出名的小气鬼,而她这人也精瘦,因此有人说,上帝把她精打细算的原则用到她本人身上了。她总好发脾气,没有一天不吵架,不大发雷霆的。她从窗口骂站在门口的邻居,骂蔬菜小贩、清道夫和孩子。孩子要报复,就等她出门的时候,远远跟着她,边走边喊:“老——妖——精!”

有个女用人干家务活,她是矮小的诺曼底人,粗心大意得令人难以置信。她睡在三楼上,挨着老太太,怕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

卡拉望回到家中时,他那患有洁癖的妻子,正在用一块法兰绒擦拭几把散放在空荡荡几间屋里的红木椅子。她总是戴着线手套,脑袋扣一顶便帽,帽上缀饰的五颜六色缎带时时滑落到一侧耳朵上。她打蜡,擦拭或者洗刷,让人撞见时就总是这么说:“我不是富人,我家里整个陈设很简单,而我的豪华就是洁净,这也不亚于别种豪华。”

她天生就务实,有了准主意绝不改变,在大小事情上都是她丈夫的向导。每天夜晚,先是在餐桌上,然后又到床上,夫妻要长时间议论办公室的事情。丈夫虽然比妻子大二十岁,但是就如同向神父忏悔一样,什么事情都要告诉妻子,都要听从妻子的主意。

卡拉望太太从来就谈不上姿色,她又矮又瘦,现在可以说相貌丑陋了。这也怪她不会打扮,总是抹煞她那微弱的女性特征,如果穿戴得巧妙得体,本来应该突显出来。她的裙子似乎总扭向一边;她还爱在身上东抓抓西搔搔,也不管在哪儿,不管有什么人在场,这种习惯几乎成为怪癖了。在家里,她通常戴着自以为很漂亮的软帽,帽顶缀饰一大簇丝绸彩带,这是她想到的唯一装饰物。

她一瞧见丈夫回来,立刻直起身,亲了亲他的颊髯,说道:“亲爱的,你想着去波坦店了吗?”(这是他答应过的事。)他吓坏了,一下子倒在椅子上:这是他第四次忘记了。“真糟糕,”他说,“太糟糕了。这件事,一整天我都想着,可是没用,一到晚半晌总要忘掉。”看他那样子很难过,于是妻子安慰道:“明天想着就是了。部里没有什么新情况吗?”

“怎么没有,有一条大新闻:又有一个白铁匠当上了副科长。”

妻子的神情变得十分严峻,问道:

“到哪一科?”

“国外采购科。”

她立刻发火:

“这么说,是接替拉蒙的职位啦?这正是我想要你得到的位置。那么拉蒙呢?退休了吗?”

卡拉望讷讷答道:“退休了。”

妻子怒不可遏,软帽滑到肩头上:

“完啦,瞧吧,那个鬼地方,现在一点指望也没有了。你说的那个军需官叫什么?”

“博纳索。”

她查阅一向放在手边的海军年鉴,念道:

“博纳索。——土伦。——1851年生。——1871年任见习军需官,1875年任助理军需官。”

“他出过海吗?”

卡拉望听这一问,情绪就平静下来,同时萌生一阵喜悦,乐得肚子直颤动:“同巴兰一个味儿,同他的上司巴兰完全一个味儿。”

接着,他提高了笑声,又提起全部人都拿来开心的老笑话:“派他们去视察黎明军港,千万别走水路,乘小火轮去,他们要晕船的。”

不过,妻子仍然板着面孔,仿佛没有听见;继而,他缓慢地搔着下颏儿,咕哝道:“若是跟一名议员有关系就好啦!一旦议会了解那里发生的一切,部长就非下台不可……”

楼梯上响起一阵吵闹声,打断了他的话。玛丽-路易丝和菲力浦-奥古斯特从阳沟里回来,姐弟俩每上一级,就你扇我一个耳光,我踢你一脚。母亲大为光火,冲了过去,揪住每个人的胳膊,狠劲摇晃着,将姐弟俩丢进屋里。

两个孩子看见父亲,立刻扑上去;父亲久久地搂着亲他们,然后让他们坐在他膝上,同他们谈心。

菲力浦-奥古斯特是个丑孩子,头发像一堆乱草,从头到脚脏乎乎的,而且一脸呆相。玛丽-路易丝长得像母亲,说话也像母亲,重复她的话,甚至模仿她的动作。小姑娘也问道:“部里有什么新情况吗?”父亲快活地回答:“丫——丫头啊,你朋友拉蒙,就是每月都要来吃饭的那位,要离开我们了,一位新任副科长接替他的职位。”女儿抬眼看着父亲,以早熟的孩子那种同情的口气说道:“这么着,又有一个踏着你的后背上去了。”

父亲止住笑,没有回答;接着,他要转移话题,就问正在擦窗户的妻子:

“妈在楼上好吗?”

卡拉望太太停止擦拭,回过身去,将滑到背上的软帽戴好,嘴唇颤抖着说:

“哼!好吧,咱们就说说你妈吧!她可真给我好瞧啦!想想看,理发匠的老婆勒博丹太太,上楼来向我借一包淀粉,正巧那工夫我出去了,你妈就骂人家是‘要饭的’,把人家赶走了。我回来就把老太婆狠狠训了一通。她跟往常一样,一受人责备,就装作没有听见,其实,她不见得比我聋,就是装模作样;这样讲有凭证:她一句话也不说,立刻上楼回自己房间了。”

卡拉望不免惭愧,沉默不语;这时,小用人跑来说晚饭做好了。于是,卡拉望操起总藏在墙角的一根扫帚把,往天花板捅了三下,然后一家人到餐室里。卡拉望太太分好汤,等老太太下来,汤都等凉了,他们就慢慢吃起来。盆里的汤喝完了,他们又等。卡拉望太太可真来火了,就拿丈夫撒气:“要知道,她这是成心闹别扭,而你总是替她说话。”

卡拉望左右为难,只好打发玛丽-路易丝去叫奶奶,然后垂下目光,待在那儿一动不动。他妻子咽不下这口气,用餐刀尖敲着酒杯脚。

门忽然打开,只有丫头一个人回来,她气喘吁吁,面无血色,慌慌张张地说道:“奶奶倒在地上啦!”

卡拉望腾地蹦起来,把餐巾往桌上一扔,冲了出去,楼梯上响起他冬冬的脚步声。他太太仍以为婆婆在搞恶作剧,轻蔑地耸耸肩膀,慢腾腾地随后上楼。

老太太直挺挺地趴在屋子中央。儿子将她身子翻过来,只见那张面孔毫无表情,皮肤发黄,呈深褐色,满是皱纹,闭着眼睛,咬紧牙齿,一动也不动,整个枯瘦的身体已经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