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第3/7页)

卡拉望跑到她身边,呻吟着:“我可怜的妈妈呀!我可怜的妈妈呀!”

不过,卡拉望太太仔细端详一会儿,肯定地说:“唉!没事儿,又昏过去了;不用说,就是不想让我们吃晚饭。”

他们把老太太抬到床上,脱了衣裳,夫妇两人和女用人一齐上手,给她按摩身子,费了半天劲儿,也不见她苏醒过来。于是,他们打发女用人罗萨莉去请舍奈“大夫”。他住在河边上,靠近苏雷恩,路挺远,等了很久他才赶到,查看了一下,拍了拍老太婆,又号了脉,高声说道:“人不行了。”

卡拉望扑到母亲身上,号啕大哭,哭得浑身直抖动;他拼命吻着母亲僵板的脸,大颗大颗眼泪,好似大水珠一样,纷纷落到死者的脸上。

卡拉望太太做出了适度的哀伤,她站在丈夫的身后,轻声哭泣,使劲地揉眼睛。

卡拉望的脸愈显肿胀,稀疏的头发也乱了,那真正哀痛的样子十分丑陋,他猛然站起来:“真的……大夫,您有把握吗……您完全有把握吗?……”

卫生员急忙走过去,就像商人夸耀自家的货那样,以内行的熟练动作抚弄尸体,说道:“喏,老兄,瞧瞧这眼珠嘛。”他翻开老太婆的眼皮,只见他手指下露出眼珠,看去毫无变化,只是瞳孔可能放大了一点儿。

卡拉望的心挨了一刀,一阵恐惧传遍他周身的骨肉。舍奈先生抓起老太婆抽紧的胳膊,用力掰开手指,仿佛面对一个贬低他货物的顾客,气冲冲地说道:“您瞧瞧这只手嘛,尽管放心,我绝不会看走眼。”

卡拉望又扑到床上打滚,哭声几乎像牛在吼叫。这工夫,她太太一边装作抽抽搭搭,一边料理该做的事情。她将床头柜挪过来,铺上一块餐巾,放了四根蜡烛,点着之后,再从壁炉上方取下吊在镜子后面的一根黄杨木,摆到了蜡烛之间的一只盘子里。没有圣水,盘子里盛满了清水。不过,她略微考虑一下,就捏了一小撮盐放进清水里,大概以为这样就算做了临终圣事。

她布置好灵堂之后,就站在那里不动了。卫生员刚才帮她摆东西,这时低声对她说:“应当将卡拉望拉走。”她点了点头,走到一直跪着哭泣的丈夫旁边,同舍奈先生每人架一条胳膊,将他搀起来。

两人先扶他坐到椅子上。他妻子吻了吻他的额头,便开导他。卫生员也从旁帮腔,劝他认命节哀,要坚强,要振作起来,说的那些话,全是人在大灾大难中办不到的。接着,两人又把他搀走。

他跟个胖孩子似的,抽抽噎噎,浑身软塌塌的,双臂耷拉着,两条腿绵软无力;他走下楼,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机械地迈脚步。

他们扶他坐到他吃饭的专座,面前还放着几乎空了的餐盘,汤匙仍浸在剩下的汤里。他坐在扶手椅上一动不动,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酒杯,什么念头也没有了。

卡拉望太太在角落里同医生谈话,打听要办什么手续,全面了解办丧事的通常做法。舍奈先生好像期待什么事情,最后,他抓起帽子,说他尚未吃饭,躬了躬身表示要走。卡拉望太太高声说道:

“怎么,您还没有吃晚饭吗?那就在这儿吃吧,大夫,就在这儿吃吧!有什么吃什么,不必客气;要知道,我们也吃不了多少。”

大夫婉言谢绝,卡拉望太太坚持留客:

“您这是怎么说的,还是留下吧。在这种时候,有朋友在身边就好过多了;再说,您劝劝我丈夫,他也许会吃点东西;他真需要添点儿气力。”

大夫躬身从命,将帽子放到一件家具上,答道:“既然这样,太太,我就只好领情了。”

卡拉望太太向吓昏了头的罗萨莉吩咐几句话,也坐到饭桌前,说是要“陪陪大夫,也装样子吃点东西”。

他们又喝了已经凉了的汤。舍奈先生又添了一次。接着端来一盘里昂风味的牛肚,飘散一股洋葱的香味,卡拉望太太也决定尝一尝。“好极了。”大夫说道。卡拉望太太笑了笑,说道:“对吧?”然后扭头对丈夫说:“你也吃点儿吧,我可怜的阿弗雷德,肚子里哪怕少垫点儿东西也好啊,想想吧,你还要熬夜呢!”

卡拉望温顺地拿过餐盘,然后吃起来,现在他事事顺从,既不抵制也不思考,就是让他上床睡觉他也会照办。

“大夫”自己动手,往盘子里添了三次;卡拉望太太则不时地用叉子叉一大块牛肚,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吃下去。

又端上满满一盆通心粉,“大夫”喃喃说道:“嘿!这真是好东西。”这回,卡拉望太太给每人盛了一份儿,连孩子的碟子都装满了。两个孩子呼噜呼噜吃起来,他们还趁没人管,喝起原汁葡萄酒,又在桌子下面相互踢起来。

舍奈先生想起罗西尼爱吃意大利通心粉,就突然说道:“嗬!还挺押韵呢,可以写一首诗嘛,就这样开头:

音乐大师罗西尼

爱吃通心粉条子……”

没人听他说。卡拉望太太忽然有了心事,要考虑这场变故会引起的各种后果;她丈夫则揪面包搓成一个个小球,摆在餐桌上,然后呆呆地盯着看。他嗓子眼干得火烧火燎,一次次拿起斟满葡萄酒的杯子;经受这场打击,又过度悲痛,他的头脑本来就乱了,现在更是飘飘忽忽,就像在饭后艰难消化时突然产生的眩晕中飞舞。

“大夫”喝起酒来像个无底洞,显然已经醉了。卡拉望太太焦躁不安,意乱心烦,这是一阵神经紧张之后的必然反应,她虽然只喝了清水,但是脑袋也有点发晕了。

舍奈先生开始讲述几户人家死了人的情景,在他看来简直不通情理。因为,巴黎这一带郊区,住的全是从外地迁徙来的人,他们还保留乡下人对死者的那种冷漠态度,死的哪怕是亲爹亲娘。——那种不敬的态度,那种无意识的残忍无情,在乡下极为寻常,而在巴黎市内则十分罕见。他说道:“喏,就在上周,普托街来人请我去。我急忙赶去,一看病人已经咽了气;可是家属呢,却在床榻旁边,从容地喝酒,要喝完头天为满足临终的人而买的一瓶茴香酒。”

然而,卡拉望太太没有听,她一直在想遗产的事;卡拉望头脑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听不懂。

咖啡端上来了,为了提神,咖啡煮得很浓,每一杯又兑了白兰地,喝下去之后,他们的面颊很快就添上一层红晕,已经模糊的意识中仅存的念头也被搅乱了。

最后,“大夫”又猛地抓起酒瓶,给每人斟了一点白兰地涮杯子。他们不再说话,慢慢地啜着加糖白兰地在杯底形成的黄色甜浆,一个个沉迷在消化所产生的温馨之中,并且像动物一样,不由自主地陷入由饭后烈酒所给予的舒适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