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第4/7页)

两个孩子睡着了,罗萨莉抱他们上床去。

这时,卡拉望同所有不幸的人一样,机械地顺从麻痹自己的愿望,又一连几次喝白兰地酒,他那呆滞的眼闪闪发亮了。

“大夫”终于起身要走,他抓住朋友的胳膊,说道:

“来,跟我一道出去,透透空气对您有好处;一个人有了烦恼,不应当待在家里不动。”

对方听从了,他戴上帽子,拿起手杖,跟着出去了。两个人挽着胳膊,在灿烂的星光下走向塞纳河。

夜晚熏风徐徐,送来一阵阵芳香。这个季节里,这一带花园都鲜花盛开;而鲜花的芬芳白天似乎在沉睡,临近傍晚才醒来,开始施放,由清风送进幽暗中。

宽阔的大街阒无一人,只有两行煤气街灯,一直延展到凯旋门。巴黎那边红雾笼罩,传来市井的喧嚣。听似一种持续不断的隆隆滚动声响,时而有火车的鸣笛从远处呼应:那是一列开足马力的火车,在平野上飞驰,或者穿越外省,朝大西洋畔驶去。

户外的空气扑到脸上,两个男人一时感到意外,医生几乎失去平衡,而卡拉望吃晚饭时就昏头涨脑,这时晕得更厉害了。他恍若在梦中行走,神思迟钝,浑身不听使唤,精神处于麻木状态,没有痛苦之感,也就没有强烈的哀伤了,再加上夜晚弥漫的温煦的花香,他甚至觉得轻松了。

两人走到桥头,便朝右拐去,河水迎面送来清风。隔着一排高高的白杨树,河水在那边忧郁而静静地流淌,星星仿佛在河中游泳,顺着水流荡漾。对面堤岸上飘浮着淡淡的白雾,给呼吸送来一股潮湿的气息。卡拉望戛然止步:河流的气味令他凛然一惊,将他内心深处久远的记忆搅动起来。

他蓦地又看见了母亲,是他童年所见到的形象,在遥远的庇卡底,弯腰跪在家门口,在流经园子的小溪边洗一大堆衣裳。恍惚间,他又听见幽静的田野响起母亲的棒槌声和喊声:“阿弗雷德,给我拿块肥皂来。”此刻,他又闻到同样的流水气味,又看到笼罩潮湿土地的同样薄雾;沼泽地的水汽味道,一直留在他心头,永世难忘,而他恰恰在母亲去世的这个晚上,重又闻到了。

他僵立不动,绝望的情绪又猛烈袭来。犹如一道闪光倏忽照亮他的整个不幸,这阵浮荡的气息将他投进无从慰藉的黑色痛苦深渊。他的心被幽明永隔的分离所撕裂。他的一生也拦腰截断:他的整个年青时代,在这次亡故中沉没消失了。“以往”完全结束了,青少年的记忆全都烟消云散;再也没人能同他谈谈往事,谈谈他从前认识的人、他的家乡、他本人以及他过去生活的情事。他的一部分存在已然消亡,现在该轮到另一部分死去了。

一件件往事浮现在眼前,他又看见年轻时的妈妈,身上那套旧衣裙穿得实在太久,仿佛同她本人分不开了。他又在早已遗忘的种种场合中见到母亲,重温那淡漠的形貌:她的举止、声调、习惯、癖好、愤怒、脸上的皱纹、瘦手指的动作,以及她再也不会有的常做的姿态。

于是,他紧紧抱住大夫,哀号起来。他那绵软无力的双腿在颤抖,整个胖身子随着哭泣摇动,断断续续地说:“妈呀,我可怜的妈呀,我可怜的妈妈呀!”

然而,他的同伴一直醉意醺醺,正打算到他常常偷着去的地方消磨这个夜晚,见他又痛发悲声,就不耐烦了,便扶他坐到河边的青草上,借口要给人看病,随即抛下他走掉了。

卡拉望哭了很久,眼泪流干了,也可以说痛哭全流走了,他重又感到轻松、舒坦和骤来的平静。

月亮升起来了,以它淡白的光华洗浴大地万物。高高挺立的白杨银光闪闪,平野上的雾气仿佛飘动的白云;河面上不再有星星游泳,但似乎铺了一层珍珠,不息地流淌,泛起粼粼的涟漪。空气和煦,微风馥郁,大地进入温柔的梦乡。卡拉望吮吸着夜色的温馨,久久畅快地呼吸,觉得清爽、宁静和无比的宽慰,浸入他肌体,一直浸入肺腑。

不过,他还抵制这种袭来的舒适感,一遍遍重复:

“妈呀,我可怜的妈妈呀!”

他以忠厚人的良心激发自己,但是怎么想哭也哭不出来了,怎样悲痛也引不起刚才促使他号啕大哭的那些念头。

于是,他起身往回走,脚步很慢,在泰然的大自然冷漠宁静的包裹中,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

走到桥头,他望见要开出的末班小火车的灯光,望见环球咖啡馆背面明亮的窗户。

他忽然觉得要向人诉说不幸,引起别人的同情和关心。于是,他哭丧着脸,推开咖啡馆的店门,只见老板仍然守着柜台。他走过去,原以为别人见了他那样子,都会立起身,迎他走来,朝他伸出手,并且问道:“咦,您这是怎么啦?”谁知没有一个人注意他脸上哀伤的表情,他只好趴在柜台上,双手抱住头,哼哼呀呀地说:“噢!上帝啊!上帝啊!”

老板打量他一眼,问道:“您有病啦,卡拉望先生?”

他回答说:“我没病,我亲爱的朋友,是我母亲刚刚去世。”

对方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这时,店堂里端有顾客嚷道:“来杯啤酒!”老板立刻朗声答应:“唉,来啦!……这就得来。”他一阵风似的送酒,抛下目瞪口呆的卡拉望。

三位牌迷还在晚饭前的那张餐桌上,一动不动,聚精会神地打骨牌。卡拉望凑上前去,想引起他们的同情。可是,他们好像都没有看见他,于是他干脆首先开口,对他们说道:“刚才那会儿,我遭了一场大难。”

三位牌友都同时微微抬头,不过眼睛仍然盯着手中的牌。“哦,什么大难?”“我母亲去世了。”其中一个咕哝一声:“唔,真糟糕。”完全是一副漠不关心的人假伤悲的神气。第二个人想不出什么话好讲,就摇了摇头,伤感地嘘了一声。第三个人的注意力又回到牌上,心里分明在想:“就这事儿啊!”

卡拉望期待一句所谓“发自内心的话”,见他们对自己这种态度,便愤然走开,恨他们对朋友的痛苦如此冷漠,尽管这种痛苦当时已经麻痹,连他本人都感觉不到了。

他走出咖啡馆。

他太太穿着睡衣,坐在敞着的窗户旁边的矮椅上,一直在盘算遗产的事儿。

“快脱衣裳吧,”他太太说道,“咱们到床上再商议。”

他抬起头,望了望天花板:“可是……楼上……一个人也没有啊。”

“怎么没人呢,罗萨莉就守在旁边,你先打个盹儿,凌晨三点钟去替换她。”

不过,他准备应付意外情况,还是穿着衬裤,头上又扎了一条围巾,随后也钻进被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