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庶人村

深秋季节,大兴宫文思殿的院子里,飘满了黄绿相间的白杨树叶。

穿着一身白袍的独孤伽罗,有些落寞地坐在后殿的静室里。

这间静室是杨坚平时读经的地方,架上堆满了石刻佛经,有些是大兴善寺的住持灵藏大师刚刚从梵文译过来的。

“阿难,当知因爱有求,因求有利,因利有用,因用有欲,因欲有著,因著有嫉,因嫉有守,因守有护。阿难,由有护故,有刀杖、诤讼、作无数恶。我所说者,义在于此。”她数着念珠,读到《长阿含经》里的这一段佛陀语录,不禁有些出神。

爱,难道竟会是“无数恶”的根源么?自己是这样深沉地爱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而他们却多少有些觉得沉重。

门外的阒静忽然被打破了,内侍一迭声地报了进来:“独孤公求见。”

伽罗刚刚合上书,便看见高颎一脸惊恐地推开了室门,他的眼神十分奇怪,既慌乱,又充满怜悯。

伽罗拿不准他想要说什么,她合上了书,这才忽然想起,杨坚昨天下朝时曾提及,高颎已经两天没有上朝,他两个在外任官的儿子也急着上书告假,说是贺拔氏夫人病得不轻,到了药石难进的地步。

她昨天下午派了萧太医去高府看病,因为昨夜和杨素谈话时间太长,伽罗此刻满腹心事,还没有来得及过问贺拔夫人的病情。

带着一份淡淡的同情,伽罗问道:“独孤公,贺拔夫人好些了么?”

高颎怔怔地看着她,半天才开口道:“她已经不行了……”

“萧太医没去看么?”

“寿夭由天,萧太医只能医病,怎能医命?”

不知道为什么,伽罗从他的声音中没有听出应有的悲伤,而是一种超脱世情的漠然。

他到底喜欢过贺拔夫人没有?

听说,当年这桩婚事是贺拔家主动向高宾提出来的,贺拔家世代公侯、满门名将,是北周最显贵的鲜卑世家之一,高家与他们联姻也算得上高攀,可高颎与贺拔夫人多年来却一直相敬如宾,互相客气而疏远。

贺拔夫人曾在入宫时向伽罗淡淡地说起过,高颎自年轻时起,便喜欢独处一室,一个人在那里读书和沉思,夜里很少和女人同衾,即使是后来娶了章姬,高颎也还是保留了独处的习惯。

他是一个只知道功名事业而不懂得小儿女情怀的人么?

伽罗不禁又想起了那些年轻而遥远的岁月,那时候,她曾经在他的眼睛里读到过痴眷,可即使对自幼相识、两小无猜的伽罗,高颎也能狠心斩断情意,这个男人的心底,或许没有哪个女人能真正走进去。

“本宫马上去看她。”

“不必了,”高颎抬起眼睛,仍然怔怔地看着伽罗,“从前天起,她便不省人事。”

伽罗难以理解,他那双布满皱褶的眼睛里,流露的是什么意思,他在打量她么?多少年了,高颎从不曾在她面前表现过这种忧郁,他总是显得精干、周到而谨慎。

伽罗不禁想起了自己人到中年的女儿、乐平公主杨丽华,杨丽华近年来,几乎每天都到有“国寺”之称的大兴善寺听经,看起来似乎心如枯井。

伽罗给杨丽华选过几次婚事,她都严辞拒绝。

但杨丽华却曾在母后面前有意无意夸赞过高颎,说他文武全才、有德有能,是世间罕有的男儿,而杨丽华和高颎不过相差十六岁,也还算得上般配。如果能促成这桩婚事,自己也算了掉一桩心愿……不,是两桩。

她将这个念头暗暗存在心中,叹息了一声,道:“本宫和贺拔夫人相识多年,情好近乎姐妹,贺拔夫人温柔娴静,为独孤公生下的两个儿子,都一表人才、聪明能干。唉,这一回,贺拔夫人若真的不豫,本宫会好好赏给她身后尊荣……”

伽罗的话却被高颎毫无礼数地打断了,高颎仍然带着那种混合着怜悯和忧郁的眼神,凝视着她,道:“秦王爷病了。”

伽罗不禁一怔,想不到,自己如今竟要从高颎口中才能知道儿子的消息。

杨俊生了什么病会令高颎这样紧张?

身为天下四大总管之一的并州总管杨俊,已经有三四年没有到大兴城来入朝了,他似乎很享受这种远离父母亲的独立生活,而这几年,她也很少想起这个俊雅沉默、一度打算出家为僧的老三:“病得重么?”

“很重……卧床已快一个月。”

“什么病?”从伽罗的声音中,高颎听不出一个母亲应有的紧张和惶恐。

她到底是怎样的女人?高颎不能知道。

他甚至无法了解,伽罗是不是还有着女性的柔情?这些年来,她越来越像一个帝王而不是皇后,她越来越像一个充满雄心的男人而不是见识不出闺阁的女子。大臣们都知道,朝中事无大小,几乎都由伽罗说了算。

“秦王爷中了剧毒。”

伽罗这才震惊地抬起眼睛,她并不是不疼秦王杨俊,但杨俊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的确让她有些寒心。

他去并州当总管已经五六年,却从不曾写一封家书来问候母亲,听晋王杨广说,杨俊背后提起母亲,总是有些怨恨,她前生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这些辛辛苦苦、推干就湿养大的儿女们,一个个这样恨她?

兰陵公主为夫婿求官不遂,常有怨言,乐平公主更不用提了。

太子杨勇早与她生了嫌隙,甚至不顾杨坚的意思,将在大兴宫长大的皇太孙杨俨硬讨了回去,这些年来,他宁可称云昭训那歌伎出身的生母为“娘”,也不肯这样喊她一声;蜀王杨秀本来就是无情的孩子,他对父母、对兄弟都缺乏感情;汉王杨谅与父亲更亲近些,却有些害怕母亲……

八个孩子中,数来数去,只有晋王杨广和自己还算有几分感情,对自己孝爱有加,每次染恙,杨广都会在扬州亲自为自己祝祷,并送来名贵的补药,自己的生日和独孤信的忌日,也只有这个细心的孩子会记住。

其他孩子呢?

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走近母亲的心,没有一个人愿意体贴她的忧伤和恐惧,他们只会将自己人生的不快和挫折推给母亲一个人承担,却不想想看,年迈的母亲是否真的是棵能遮挡一切风雨的参天大树……

她不是神,在她威严庄重的外表下,她只是一个十分脆弱的女人。

见独孤伽罗长久不语,高颎抬脸看着她,又道:“一个多月前,崔妃在秦王爷吃的瓜上抹了剧毒的鸠药,幸好那天秦王爷没吃几口,中毒不深,但已经昏迷不醒、视物模糊,秦王相为他请了并州名医延治,直到十天前,秦王爷才醒来,却已经无法下床行走……几乎成了一个废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