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庶人村(第3/7页)

“世代高门。”

杨坚倒吸一口冷气,半天才道:“你是说,乐平公主?”

伽罗没有说话,那双陷在细碎深密皱纹中的棕黑眼眸,深深地注视着杨坚,眼神显然已经默认了。

杨坚也沉默了,他不由得在文思殿里踱起步子来。在几个公主里,他原本最喜欢的是乐平公主杨丽华,但这些年,由于每次见了她的面就会产生深深的愧疚,杨坚已不怎么愿意召她进宫侍宴了。

杨丽华这十几年来一直过着枯寂的生活,听说几乎每隔三天就会到大兴城来听经。

他多年前就在朝中的年轻高官里为她挑过夫婿,可杨丽华却毫不犹豫地回绝了。杨坚曾以为,女儿早已枯心冷意,不愿再入红尘,却没想到,她竟然会对高颎有好感。

为什么杨家的女人都会喜欢那个温文尔雅的高颎呢?伽罗从前差点就和他订了亲,而自己那目空万人的女儿,也会对高颎情有独钟。

杨坚摇了摇头,想摆脱这个可笑的念头。

令杨坚更想不到的是,十天后,他特地召高颎入宫,屏开众人,婉转告诉高颎,他打算亲自为高颎挑一门相匹配的亲事,而这位头发斑白的宰相爷,却缓慢而坚决地摇起头来。

高颎他托帽在手,撩开衣袍下摆,跪在文思殿的砖地上,态度近乎激烈地说道:“皇上,老臣年近六十,不知寿数几何,这把老骨头,怎能去耽误人家的女儿?退朝之后,老臣只想关上门,谢绝交游,在静室读经斋居,皇上如此体谅老臣的孤寂,老臣感激无已……但再娶一位夫人,诚非老臣所愿。”

杨坚没料到他会反驳得这么不容置疑,反而有些讪讪起来,只得又说了几句“节哀顺变”的套话,便打发高颎出宫了。

伽罗当时虽不在场,但几乎是在高颎还没走出大兴宫外郭时,她已经知道了婚事不谐的消息。

这是出乎伽罗意料的,从前,伽罗总以为,高颎是个唯唯听命的老宰相,而他拒婚时的坚决态度,让伽罗发现,原来高颎并不永远尊重她和杨坚的意见。

这位老去了的名相,与当年那龙首原上的少年,不是同一个人,与十年前灭陈时的挥斥方遒的统帅,也不是同一个人。

伽罗不再能看清高颎的内心。

“独孤公,你老了。”望着当年意气风发的昭玄哥,如今已成为白发苍苍的老翁,独孤伽罗多少有些心痛。

高颎苦笑一声,不是只有他老了,伽罗也老了。

这次大病初愈,伽罗的步态有些颤巍巍的,老态尽显,鬓发上也有无数白丝相掺,那个曾经明艳动人的紫衣少女,成了大兴宫中威严而苍老的皇后。

“岁月不饶人啊,老臣此生从未荒废时日,少年发奋读书习武,长大辅君开国,南征北战,筑新都大兴城、修《大隋律》、建科举制,得二圣宠信,位极人臣,此生心满意足,已无憾事。”高颎说话的神情,仍像少年时一样意气风发。

“真的无憾吗?”独孤伽罗凝视着暮色里他那恍惚如昔的俊朗轮廓。

在一起走过了五十年的风风雨雨,从年幼相识、情愫初生到后来各自成家立业、兴隋灭周时同进共退,他与她,亦亲亦友,如兄妹也如故人,说不尽的亲切熟悉,也数不尽的疑忌嫌隙。

“几年前,家母就对我说过,我这辈子,不但克绍父志,完成了当年父亲给我的期许,而且立功立德立言,无不成立,大丈夫立世如此,若还有遗憾,那只是贪得无厌。”高颎毫不犹豫地回答。

哦,昭玄,原来你果真是像父亲当年所说,为了江山功名,不断地放弃女人,从不让一个女人走入你的内心。

三十多年前我对你的依恋,你可以狠心斩断,三十年来贺拔夫人对你尽心尽力的照料,你也可以一朝轻弃,除了你的功名,你的心里还能放得下什么?

独孤伽罗叹息一声,扭过头去,道:“无憾就好,独孤公一代名臣,望将来在我夫妇身后,仍能守护江山宗室。”

“这是老臣分内之事,只要有一口气在,当肝脑涂地报效皇家。可是皇后,臣有一言,不得不说。”高颎抬起眼睛,静静地望着独孤伽罗。

“独孤公请讲。”

“前次皇后因洛阳狂人高德进言之事,冷落太子,太子不自安,常上大兴宫求见,却被皇后屡屡拒绝。这次秦王杨俊被妃子下毒,病重垂危,听说在宫中日夜渴盼见皇后一面,可皇后仍然不肯相见。皇后,他们都是你的嫡生亲子,为何皇后心如铁石,不肯舍予一丝温情?”高颎哀恳着,“天下皆传说皇后心冷绝情,老臣偏不肯相信,老臣自幼认识皇后,最知皇后仁慈宽和、情深无限,哪怕对路旁孤弱也会心生怜悯,更何况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老臣实不明白这是为何?”

“为何?”独孤伽罗冷笑一声,“这两个逆子,一个逼父逊位,一个违逆母亲厚意、执意沉沦于孽情,他们都是自毁前程、自寻死路的混账东西,本宫多年苦心栽培,却被他们视若敝屣,我还要见他们做甚?”

“皇后,母子天性,就算他们年少不懂事,皇后也应期盼嘉许,待其改过自新,不该如此苛求啊!”高颎苦涩地劝说着,“皇后生长世家豪门,平生志向才干过人,可不是每个人都比得上皇后的学问见识,比得上皇上的肝胆气概。太子、秦王年纪还轻,就算有过,也不是什么滔天大罪,望皇后能体贴孩儿,温慈仁恕,像民间的母亲那样无怨无悔、包容守护自己叛逆的儿子。”

独孤伽罗摇头叹道:“本宫做不到!本宫久闻天道无亲,唯德是与,读经史以来,历观前代帝王,未有奢华而得长久者。独孤公,你不要再劝了,他们生于帝室,身为金枝玉叶,肩负家国重任,并非平常男子,若不能自励上进,毁的就不止是自己,不止是杨家,更会毁了大隋的家国天下!”

高颎浑身哆嗦了一下,从独孤伽罗的话中,他竟听出了几分腾腾杀气。

“伽罗!”情急中,他突然冲口而出,唤着皇后的小名,“为何我心中还有个独孤伽罗,和我面前的独孤皇后,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独孤伽罗一震,片刻后,才苦涩地问道:“那个独孤伽罗,是怎样的女子?”

“那个伽罗,是个温柔体贴、善良仁恕的小姑娘,她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藏在心底,珍之重之,不曾或忘。每当我失败沮丧的时候,想起她当年的笑容灿烂,便会满心斗志,想起她的眼神温暖,便会一往无前……”

“那独孤公眼前的伽罗,又是怎样的女子?”伽罗仍不动声色地追问。

“我眼前的伽罗,心如磐石、意志如铁、情怀如冰,虽然地位显赫、名震天下,却让老臣心生敬畏,不敢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