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仁寿宫藏娇(第6/6页)

高颎心情复杂地抬脸看着她,半天才道:“皇上什么也没有说,他在林下勒马伫立良久,只淡淡地叹息了一声。”

他不敢将当时的真实场景转告伽罗:高颎和杨素追赶到杨坚时,杨坚正神情痴怔地立在林下,眼睛注视着细雨中无边的暮色,耳朵似乎在倾听什么来自天外的声音,周围杂树古木,森森逼人,林中卷来长长的风啸声。

杨坚几乎一看到他们,就近乎崩溃地呜咽起来,道:“贵为天子又有何用,朕连一个真心喜欢的女人都无法保护……朕还比不上一个平常的农夫,哪里还有什么自由可言?”

杨素默然,高颎只得勉强开口劝道:“皇上,皇上岂能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就放下国家大事不管?大臣们此刻还在大兴殿等着皇上归来听政。”

也许是他诚惶诚恐的态度感动了杨坚,杨坚这才收了眼泪,长叹一声,垂头不语,听话地跟着他返回大兴城。

杨坚为什么在林下伫立良久?伽罗不想明白。

他真的爱那个年轻静雅的女人么?如果他对自己爱意已逝,就算撵走大兴宫所有的年轻侍女,他的心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

呵,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她还愿意那样尽心付出么?伽罗有些昏乱地想着,自己也许是个苛求尽善尽美的女人,所以杨坚和孩子们才会害怕和自己在一起,害怕那种强大的压力,可自己有什么错?

眼见伽罗眼中蕴泪、神情恍惚,高颎垂下眼睛,淡淡地道:“皇上即将返回大兴宫,他……已经一天一夜未进水米了。”

“哦,”伽罗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顺手拾起书案上的一方丝帕,坦然拭去了眼泪,吩咐道,“来人,在前面的花厅备宴,准备两坛最好的蜀酒,本宫一来要给皇上压惊,二来要重重感谢两位宰相。”

她脸上毫无怨恨和气愤之情,整个人也有种烟消火灭的颓废感。

高颎不知道这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伽罗会在一天之内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么?在伽罗站起来的那一刻,她的脚忽然一软,整个人向前倾去,一直留意着的她的高颎,手疾眼快,连忙从后面扶住了她。

不知道为什么,伽罗有些发怔地靠在他的臂膀间,没有站起来,而高颎也没有拿开自己的手。

在从前,在那永远春光明媚、月色静美的少年时,他们也曾站得很近很近,甚至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可伽罗没有一次像这样依偎在他的怀中。

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阻隔着正当青春年少的他们,在那时,伽罗曾经毫不怀疑,自己会嫁作高颎的妻子,而高颎也曾误以为,自己会和从小一起长大的伽罗共度一生。

有什么使他们彼此错过了呢?是什么使他们这一生永不能抹去这咫尺间的距离?是父命么?是天意么?还是那少年时的轻狂?在那时候,高颎念念不忘的是自己的仕途,伽罗也同样充满了雄心。

“伽罗。”忽然间,高颎喃喃地低唤着。他俯视着伽罗那微现花白的发髻,这一生,他几乎一直陪伴在她身边,而他们俩互相却充满了疑忌,互相礼貌而客气,客气得像是两个素昧平生的人。

五十多年过去了,龙首原上的黄昏仍然平静绚丽,但他们却再也无法重新走回去。

伽罗没有说话,她扶着高颎的胳膊,试图将他推开。

他呼唤她时的声音,依稀仍带着几十年前的情怀,而她却永不能再回应这呼唤……

一个人到底能有几个人生?她已经无法再前往那大司马府的梨花里寻找失落已久的少年心绪。

“伽罗,我听说,你因为章姬生子而厌恶我……可你见过章姬么?”

他怎么会在此刻提起这种不合时宜的话头?伽罗扫开了他的袖子,一言不发地掀起了纱帘,抬步向前院走去。

“她长得很像你。”高颎没有注意到,他和伽罗之间已经有一幅纱帘在轻轻飘动了,一向自控力很强的他,此刻却茫然地说道,“她长得很像少年时的伽罗,那个大司马府的七小姐,她美貌、骄傲、严厉而才华出众,她是这样一个出色的女人,这一生失去了她,而我要到现在才能觉出疼痛……”

伽罗不禁又踉跄了一下,她无法判断自己此刻的迷乱心情,贵有天下又有何用?她的这一生,过得是如此荒冷,还没有真正地爱过一次,便已经白发萧然。

她辜负了自己,更辜负了高颎,当年,在龙首原的黄昏里,他一向冷漠忧郁的眼神,曾在注视她时,忽然间变得那样迷醉……

那个刹那永存在她的回忆中。

而眼前,却只有杨坚是她唯一的期待。

那罗延,岁月静好,我想要的一切,你都给了我,我能给予的一切,我都已倾心倾力付出,这世上,没有什么爱,比四十年来的相伴相依、同沐风雨更珍贵。

你与我,早已不再是两个人,你的灵魂中有我深种的坚忍与明识,我的心底,永铭你无言的依顺与宠溺,你怎么可能随意再远离我,抛弃我,屏蔽我?

这世上我能放开一切,唯独不能放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