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仁寿宫藏娇(第4/6页)

杀了尉迟绿萼,杨坚曾经的背叛就能被洗涤干净么?

不,永不能,这垂暮之年的伤口,将在她心底永不能愈合。

也许,她只是将对杨坚的怨气迁怒于尉迟绿萼,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她一生中充满了不幸,可她却敢嘲笑大隋的皇后,敢在一个大权在握的皇后面前表现出爱情的骄傲……

是的,伽罗扶着痛楚欲裂的头,真真确确地发现,自己真可怜,自己付出了一生,到底又曾得到过什么?

儿女么?儿女们都迫不及待地要疏远她。

杨坚么,杨坚早已不甘也不愿被自己“操纵”,他明知她总有一天会发现尉迟绿萼,却敢半公开地与她同宿双飞。

高颎么,也许他现在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

杨坚的车马停在仁寿宫的内殿门前。

他分明觉出了几丝异样,到底是沙场身经百战的大将出身,杨坚环顾殿门内外,并未看到车驾,可门前原来闲散出入的宫人一个不见,沙地上还留着几道深深的车辙,他不禁惊诧地问道:“是谁来了这里?”

李圆通从殿外柱石闪出身来,无言地注视着杨坚。

杨坚登时醒悟了过来,手指有些发抖,颤声问道:“是……是皇后?”

李圆通依旧无言,只是点了点头,眼神中似乎流露出一丝说不出的郁闷与同情。

杨坚更加心惊肉跳了,他压低声音问道:“那她怎么了?”

孤苦弱小的尉迟绿萼,怎么可能是伽罗的对手?就像是高山面前的一粒微尘,巨人面前的一只蝼蚁,伽罗随随便便伸出手指去,就可以碾碎她那条微不足道的小命。

“皇上问的是哪个她?”

杨坚突然想起来,李圆通一直都是伽罗的亲信,就像高颎也自始至终都是伽罗的心腹,他们二人,表面赤胆丹心,忠心不二,可他们忠的是独孤伽罗这个皇后,而不是杨坚这个皇上,所以李圆通才敢瞒上不报,擅自跟随独孤皇后来到仁寿宫。

李圆通眼中的郁闷与同情,当然也是为独孤皇后而发,不是为杨坚,更不是为尉迟绿萼。

“朕问的,是尉迟姑娘。”说完这句话,杨坚便后悔了,还用问吗?看李圆通脸上的神情,他也该知道,尉迟绿萼绝无好下场。

仁寿宫前殿的殿角,放着一个长长的包裹,用草席捆绑得紧紧的,杨坚一步一步走近那个包裹,只见草席上已渗出了血渍,在地下流下几摊血迹。

独孤伽罗注视着杨坚沉重的步履,他脸上的悲恸之情令人震愕。

杨坚是个清心寡欲、不喜欢流露情感的男人,即使与她夫妻多年,对她的深情厚意,也是行动多于言语,可此刻,这个老去的天子眼中,分明有着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尉迟绿萼,她不仅拥有过杨坚的身体,她还走进了这个男人的心底……

“你……你杀了她……为什么?”杨坚头也不回,呼吸沉重地问道,“她不过是仁寿宫的一个宫女,年少无知,是朕喜欢她,朕挑她来侍寝,朕当了这么多年天子,从来没有亲近过除了皇后外的其他女人,可朕一看到她,就动了心,朕知道自己对不住皇后,可情牵于心,身不由己……”

杨坚望着那具有尉迟绿萼形状的草席,惆怅难言。

他宠幸这个年少娇媚的女人不过三个月,连名分都没给过她,她也从来没向自己这个大隋皇帝索取过什么。

“皇上,臣妾初嫁皇上之时,便曾说过,这辈子,臣妾容得了夫君的平凡无能、庸碌一生,容得了夫君的到处征伐、不能顾家,也容得了夫君的升沉荣辱、前途难测,无论如何,都会誓死不离不弃,可臣妾只容不了一件事,那就是夫君的背叛。”独孤伽罗强抑心底怒气,镇定地回答道。

独孤伽罗坐在殿内的胡床上,望着地下那个人形的草席。

杀了尉迟绿萼,也无法尽除她心头怒气,棍杖只能销毁这贱婢的形骸,却无法销毁此刻横亘于她与杨坚之间的巨大阻障。

她曾以为她放在心底不忘的那个人,才是她一生至爱,可直到昨夜,从侍女的议论声中得知杨坚竟然在垂暮之年另有所爱,伽罗才觉出一种天崩地陷的滋味。

有的爱,无影无形,无声无息,从不轻离一步,甚至让人从来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更不会在心底留下刻骨的思念,不会让人牵肠挂肚、患得患失,正因为它已经融入她的家常生活,成了她的骨血、她的生命、她的肝肠肺腑。

所以一旦有失,那岂止是伤筋动骨,根本是生不如死。

她与杨坚,早已浑然一体,不分你我。

而杨坚,却在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的年纪,非要固执地离开那个多少年来同生共死的老妻,渴盼去眺望新的风景。

纵然容颜已老、芳华已逝,可是那罗延,世间聪慧女子如我,世间挚爱你如我,你还能寻得见第二个么?

“伽罗……你知道吗,直到遇见这女子,朕才知道被人仰视的滋味……哪怕做了皇帝,在你眼中,朕也看不见嘉许和欣赏,只看得见你的怜悯、你的俯视、你的高高在上……”杨坚怔望着草席中那具尸体,那是前几天还在他身下娇喘吁吁的女人,那曾是一个多么美好单纯天真的年轻生命,“朕也是男人,也是天下万人景仰的将军,是四邦朝贡的圣人可汗,可朕在你面前,却像一个听呵的奴才、受挟制的傀儡,每当朕在朝堂上手足无措,只能听你的意见下诏,还要强装欢笑地说‘皇后意见、每与朕合’时,朕感觉自己就像个傻子……谁都知道朕不学无术、粗鲁无文、见识浅陋,完全因为有了皇后提点,朕才能宾服天下、号令群臣。伽罗,就算是这样,就算天下人都笑话朕是个木偶皇帝,朕也不在乎。朕从十七岁那年第一眼见到你,便愿意用性命、用一生守护你、敬爱你,件件事朕都依顺你,你要复仇,朕为你联络众臣、结亲宇文家,你要夺位,朕为你不惧骂名,杀尽宇文氏,改朝换代,你要什么,朕都依你,可是,朕对你的心,这辈子你从来不在乎,你心底,只有你的昭玄哥,那朕的这一生,又算什么?朕日夜辛劳、忍辱负重,承你颜色,盼你欢笑,你的心底,却住着别的男人……”

“皇上,臣妾的心底,从来就只有皇上,怎么可能还有别人?”没想到杨坚居然是这么想的,居然认为自己这辈子深沉恋慕不舍的人,会是高颎,伽罗含泪分辩道,“臣妾此生对皇上忠贞不二,善侍公婆,生儿育女,辅君听政,照料后宫,任劳任怨,从无二志,皇上怎可随意猜疑臣妾?”

“猜疑?那日你在文思殿对高颎说,这一生,朕从未走进你的内心深处,在你心底永远都是高颎的影子,是高颎不要你,他不肯娶你,是独孤信大人不让你嫁高颎,你才嫁给了朕这个傻瓜!”杨坚回过脸来,嘶吼着说道,“你对高颎说话的时候,朕就在屏风后不远处,到了这个年龄,朕才明白过来,当年的独孤伽罗,嫁的不是那罗延,她嫁的是秦州军的统帅,嫁的是杨家的爵位,好伺机重掌兵权、替父复仇、征服天下!伽罗,你的心太深了,朕看不懂,朕只能看懂尉迟绿萼这种无知无识的简单女人的心,可你不爱朕,又不肯放走朕,朕这辈子,就是你捏在手心玩弄的一个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