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6/10页)

锦书的神经高度亢奋,身体却几近麻木,在恶劣天气里长时间行走,却丝毫不感觉疲倦,她沿着缠在树枝上的毛线绳指示的方向,一步一挪地往回走。

由于已经走过一遍,又格外小心,回去的路更顺一些,似乎只用了十几分钟,就影影绰绰地看见萧山盟的身影倚靠在一棵大树上,半坐半卧,往她回来的方向张望。

锦书兴奋地喊他的名字,声音却被暴风雪吹散了,支离破碎的,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到。

锦书欢快地跑过去,和他并肩而坐,趴到他耳边大声说:“我找到下山的路了,就在这条红线的尽头,等你缓一缓,身上感觉好了,咱们就一起下山去。”

萧山盟说:“好。你不知道我刚才多担心你,真怕你找不回来了。”

也许人在困境中心灵更容易触动,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锦书心里莫名地不好受,有种患难与共的悲壮和感动。爱情是美好的体验,哪怕在最恶劣的天气里,她想,不虚此行啊,不虚此生。

她还没从自己营造的感动里回过神来,就发现萧山盟的右腿僵直,脚踝处隆起一个鼓鼓的大包。她急忙半跪在地上,俯身拉低他的袜桩,见他的脚踝肿得像发面馒头,皮肤又红又亮,似乎包着一泡水,看上去就钻心地疼。

锦书感觉胸口一阵阵地抽搐,嘴角歪了,两滴黄豆粒大小的泪水掉下来,掉在他红肿的脚踝上。直到现在,她才感到慌乱和恐惧,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她和她的爱人,正经历着一场生死考验。

萧山盟见她落泪,忙安慰她:“就是崴了一下,没伤到筋骨,不要紧的。”

锦书知道她现在不能示弱,抬袖口擦去眼泪,勉强笑笑说:

“只要没伤到骨头就没有多大事。现在风雪不像刚才那么猛,看样子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停下来。咱俩在这里等着,七婶知道我们在苍莽山上,等雪一停就会带人来找。”

萧山盟见暴风雪的势头不减,并没有停止的意思。锦书从小生长在南方,不习惯这种天寒地冻的气候,在风雪中暴露这么久,两颊冻得通红,尤其是两只耳朵,好像冻伤了,又红又肿。

他心疼锦书,又恨自己偏偏在紧要关头受伤,就带着歉意说:“两个人都耗在这里没有意义,你既然已经找到了下山的路,干脆自己先下去,回头再带人来接我。”

锦书当然不肯,撇一撇嘴角,说:“没有你陪着,我一个人会迷路。”她说这句话半真半假。她既舍不得丢下他,也没有把握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一个人寻路下山。眼下最大的指望是七婶早些带人上山来找他们。索性两个人就坐在这里等着,难道还能被冻死不成?

萧山盟其实也不放心锦书一个人走,见她打定主意留下来,想两个人守在一起也好,万一发生什么事,还可以互相照应。

锦书在萧山盟身旁坐下,背靠大树,肩膀倚在他肩头,轻轻叹口气。在这样的穷途困境中,她竟没有感到慌乱和绝望,相反,她心中平安喜乐,似乎只要和萧山盟在一起,困境也是天堂。

萧山盟像变戏法似的从羽绒服的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花哨的包装盒,打开,里面是两块核桃酥,每块都有锦书的手掌般大,金黄油亮,香味扑鼻。

锦书笑了:“居然藏着私货?”

萧山盟说:“是在景海美食街买的。想着你爱吃,就随身揣着,预备咱俩在外面游玩时当零食吃,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真应了有备无患这句话。”

当时两个人年轻,饿得快,在山上走了小半天,肚子里早就在咕咕地叫,于是一人分一块核桃酥,开开心心地吃下去。

锦书一向爱吃零食,最喜欢的就是核桃酥和羊肝羹这两样,不过那时日子都不宽裕,尤其锦书父亲已过世,母亲给她的生活费要精打细算地花,所以只能偶尔买点儿零食解馋。

这时和心爱的人在冰天雪地里并肩坐着,小口咀嚼核桃酥,有种前所未有的香甜味道。她在地上抓起一把雪,放进嘴里,吃得眉开眼笑。

萧山盟奇怪地问:“好吃吗?”

锦书说:“好吃死了。”

萧山盟学她的样子,也捏起一撮雪放进嘴里,和核桃酥一混,凉凉甜甜的,沁人心脾,点点头说:“真好吃。”想想又补充一句,“还是你会吃。”

“七婶现在一定做好了一桌子菜,在家里等我们回去。”锦书默默出了一会儿神,又说,“在这里等着也是等着,干脆给你讲讲我和七婶的事。”

萧山盟以前根本不知道七婶其人的存在,到了曲水后见锦书喊她干妈,貌似两人的感情非常深厚,难免让他感到惊奇,不明白为什么锦书以前从未说起过她。但他一向对锦书既信任又尊敬,她既然不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他也不会刨根问底。

锦书的表情忽然有些落寞,说:“说起我和七婶的事情,就不能绕过我爸。我认七婶当干妈,目的是给我爸洗刷冤屈。”她侧过头,凝视萧山盟的眼睛,苦笑说:“李阿姨因为我不肯讲家里的事情,对我有成见,我能感觉得到。其实我不是故意瞒她,这件事曲曲折折的,很难说清楚,即使说实话也像在撒谎。而且我一个女孩子,有些难听的话也说不出口。”

他们处在一个承前启后的时代,传统还没有被鄙视和遗弃,年轻人对爱情的表达仍然含蓄。社会上新思潮蓬蓬勃勃,却还没有大规模侵入校园里来,大学仍是一方净土。萧山盟和云锦书虽然彼此深爱,却恪守着身体防线,除去牵手、拥抱和接吻,没有更多的肌肤之亲。所以尽管锦书对他毫无芥蒂,但每次说到男人和女人的事情时,难免感觉羞涩,以致支支吾吾,词不达意。

萧山盟隐约猜到了什么,就很真诚地对她点点头,用目光鼓励她说出心中的秘密。

锦书说:“我爸在蒙冤入狱前是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他和我妈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分配到楚原,但不在同一家医院。在我读初三那年,我爸无辜被卷进一起人命案,那时我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千夫所指、百口莫辩,一个清白的好人,竟然被指认成杀人犯,被法院判了死刑。”

尽管萧山盟事先预料到锦书家有大事发生,但听到锦书父亲被判处死刑,仍然忍不住吸一口冷气,脸上变了颜色。

锦书察觉到他内心的剧烈震撼,撇撇嘴角,似乎在说,看吧,这就是我一直没和你说这事的原因。不过她还是努力保持平和的语气,继续说:“后来多亏了楚原的一位退休刑警——张柏山,我叫他张叔。他为人很仗义,业务过硬,当选过公安战线的全国劳动模范。他在法院一审宣判后主动找到我家,说我爸的案子有很大疑点,我家应该上诉,争取公平判决。他那时已经从岗位上退下来,虽然在警队里还有一定威望,但是毕竟不能直接插手案子,只能在一旁出谋划策,由律师提出抗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