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流年

张家的书房,向来是全家最安静的地方。大门一关,窗帘拉上,人声喧哗都被隔绝在外面,屋子里静悄悄地,似乎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张其瑞倒了两杯威士忌,自己一杯,孙东平一杯。刘静云手里的则是香槟。

冰块在杯子里碰撞出清脆的响声,相比之下,屋里的三个人,沉默得有些太久了。

刘静云的脸上带着勉强的犹豫之色。孙东平冲她温柔地一笑,握了握她的手。这个男人对心爱的女人总是细心而温柔,这点并没有变。

“我们两个聊聊,你出去外面走走吧。”

很明显地爱护,刘静云没有拒绝。她冲张其瑞抱歉地点了点头,拉开门,走了出去。背影窈窕,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那声音逐渐远去,只留一室芳香。

张其瑞坐在沙发里,修长的双腿交叉着,杯子里的酒已经去了大半。大概是酒精的原因,他已经恢复了昔日清冷寡言的表情。

“什么时候回来的?”张其瑞先开了口。

“上个礼拜。”孙东平语气平和地回答,“本来,是想另外找个比较合适的场合再见你的。却被我姑妈拉过来,并不知道是你家。后来觉得中途退场太不礼貌了。”

这话,张其瑞相信。大家那么多年兄弟,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没必要来个这么刺激的重逢仪式。

孙东平的面容已经彻底褪去了少年的稚嫩和生涩,换成了男人式的英俊硬朗。当年只穿夹克和T恤的男孩,如今穿着手工西装,连脑后的发梢都精心修剪过。

张其瑞问:“什么时候的事?”

孙东平自然知道他在问什么。他顿了顿,低声道:“确定关系的话,五年多了。”

张其瑞眉毛极轻微地挑了一下,端起杯子来,又喝了一口,“我们也好几年没怎么联系了,连你要结婚这件大事都不知道。”

孙东平皱了一下眉头,他也不是听不出来话里的讽刺。

“这件事,我要说声抱歉的。”

张其瑞摇了摇头,笑了笑,“说什么呢?我和刘静云,高二的时候就分了,这都多少年的事了。从此男婚女嫁,早就各不相干了。”

孙东平也灌了一口酒,“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可不是吗?”张其瑞望了望天花板上吊着的仿古水晶吊灯,尾音扬起的话里似乎带着点讽刺。“当初听人说你们俩在英国好上了,我还以为是谣言。不过现在想来,也不奇怪,你原本也喜欢过她的。”

孙东平觉得手脚都不自在。但是关于这件事,他无论如何都要给出一个完美的解释的。

“我在英国和她碰上,彼此都很意外。最开始,大家是老同学,又在同一个学校念书,学习生活上彼此帮助,时常有来往。后来……后来也发生了很多事——我是认真的。”

张其瑞的眉毛细微地颤了一下,说不清是惊讶还是不屑。偏偏他还是很了解孙东平的。这个人或许会插科打诨,或许会潇洒不羁,但是当他认真起来的时候,他就是真的认真的。

因为他以前也亲眼看到过孙东平对另外一个女孩子,那么认真过。

张其瑞调整了一下坐姿,换了一个话题,“这次回来,还回去吗?”

“那边的工作已经辞了,专门回来帮家里做事的。听说你也是?”

“管酒店。”张其瑞点了点头,“她呢?和你一起?”

“静云她读的是英国文学。她已经找到一家外文出版社,下个礼拜就去上班了。”

张其瑞浅笑道:“知书达理又漂亮,这样的媳妇,你妈挺喜欢的吧?”

孙东平不可抑制地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来,“是,双方家长都已经见过了。”

“什么时候办酒席?”

孙东平举到嘴边的酒杯顿了一下,“还没定。刚回国,太忙了。”

“是吗?”张其瑞瞟了他一眼,“别耽搁了。她都跟了你五年了,你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

孙东平的手抖了一下。这句简单随意的话似乎不小心触碰到了他什么不为人知的伤处。张其瑞有点不解,不过他很明智地没有多问。

两个男人对坐着,中间隔着一个梨花木茶几,却像隔着整片海洋一样遥远。曾经一同上学,一同玩耍,一同打架的交情,已经被时间冲得越来越淡,彼此的影子都在心里模糊了。直到今天,再由一个女人把他们联系了起来。

孙东平问:“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出国、读书、毕业,和你走的是同一条路子。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比你早回来一年。对了,去年华跃十五周年校庆,回去了一趟,老师们都问到了你,挺想念你的。”

孙东平抬头看向张其瑞,“十五周年?这么快?”

“我们俩高中毕业都八年了,你日子过糊涂了?”

孙东平垂下眼帘,浓眉轻微皱了一下,“是的,八年了。”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八年了。”一个字比一个字重,这几个字就像要凿刻在心上一样。

张其瑞悠闲地靠在沙发里,又抿了一口酒,“静云她爸,刘老师,现在都是校长了。哦对了,你见过家长了的,应该知道的。”

孙东平眼里一黯,过了片刻,才问:“同学们都来了吗?”

张其瑞盯着他,淡淡地说:“来的也不多,二十多个吧。”

孙东平咬了咬牙,灌了一口酒,终于问出了口,“有她的消息吗?”

张其瑞一动不动,只是眼睛眨了一下,“你是说顾湘?”

孙东平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一下泛起了白色。

张其瑞忽然倾过身来,扶住了他握着杯子的手,“当心点,酒要撒了。”

孙东平如梦初醒,将杯子放在了茶几上。

张其瑞坐了回去,极其自然地说:“我没有她的消息。我听阿敬说,你也一直在找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毛不自觉地抬了一下。如果有心理医生看到了,肯定会大叫着“你撒谎”。可惜孙东平完全沉浸在慌乱之中,根本无暇去研究张其瑞的眉毛。

孙东平声音低沉,充满了失落,“我一直给她写信,她从来不回。后来听说她减刑一年,提前出来,那时我要考试,就托阿敬去接她,可是没接到。阿敬跟我说,她外婆的房子租出去了,她爸爸也不知道她的行踪……她还是不想见我……”

话语尾音很空洞,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永远填补不满的黑洞。

张其瑞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你找她,静云知道吗?”

“知道的,”孙东平镇定地回答,“我和顾湘的事,我都告诉了她。她也支持我去找顾湘。”

找到了,做什么呢?

张其瑞没问出口。他再度举起了杯子,却发现里面没了酒。他失望地放下杯子,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