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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术师

暗夜有奇迹,这是我四岁的经验。空气是一盆清水,夜如墨汁,一滴滴地浸入,天就黑了。夜的黑还浸入了别的,使夜显得格外诡异、拥挤。我模糊觉得,黑是最丰富的颜色。比如有人趁黑穿墙而入,比如明明是师傅的房间,却总有陌生女人暗夜来访。

我结巴着问师傅,这个我生活中最有学问的人。

嗨,你看见的是你的幻觉,要不你干脆想,这是魔术,魔术就是创造奇迹。师傅看着我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说。

那你变一个师母吧,我想趁白看清她的眉眼,看她是否有我妈那样的眼神,我差不多都快忘记妈妈的长相了。我小声嘟哝。师傅摸一下我的脑袋,说,师傅给你变一根棍子吧。看好了,小子。

师傅伸出他的左右手掌,在我的眼前晃晃。空的。我说。

是空的,师傅说。师傅开始晃动他的右手臂。在我的眼前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加速摇晃,晃得我眼花。师傅喊一声停,他的右手恰巧停在我眼前,手里端端拄着一根细长的棍子。噢呀!我由衷对师傅赞叹,心里着实欢喜。

我从一根棍子走上我的魔术师生涯。从一个舞台走向下一个舞台,如永动器一样不能歇止。像童年的那些个夜晚一样,我总是看见一滴墨汁入水,制造了夜的黑与暗,我在那黑暗的掩护下识辨、飞翔、捕获,如蝙蝠。黑与白——魔术师最钟情的色彩。

魔术师生活开始的那些年,我总是分裂人体,男人的、女人的身体,当那些完好的身体在我的魔棒指挥下呈分裂状态的时候,我觉得美、觉得痛快,不单我这样想,那些被分裂者,仿佛也是欢喜的,他们笑意盈盈,因此,我使他们分裂又复合的魔力就呈现了一种悲欣交集的感动。现场的观众发出波涛汹涌的呼喊:“好!好!”

我变出一只长长的手臂,是那个拥有它的身体的好多个倍数。它不被控制,为所欲为,它得意,忘形,忘却自己,最后失掉自己。如果你能看见我的暗夜,你就能看见一张苍白的脸,似笑非笑的魔术师的脸,能看见同样苍白的貌似柔若无骨的不断翻出花样的手,那是我的脸,我的手。伟大的、呼声日益高涨的、走到哪里都会创造奇迹的魔术师的脸和手。别的都是隐匿着的,隐匿在黑中。外面的黑连同我身处的暗互为隐匿。那些道具,是魔术师的后台。他头上笼罩着思想的白雾。魔术师醒着的每一秒都在思考,为“奇迹”思考,从一个“奇迹”到下一个“奇迹”,马不停蹄。思想是有形状的,差不多的时候,魔术师的头上顶着一缕如雾如烟的物质,那是他思想时释放出的,有时这烟雾会凝结,坚硬如猛兽的犄角、如生猛的钢丝。

偶尔我也变出鸽子、鲜花和少女,那时我的心底会像是在曲终人散时的静谧里,主人可以歇息,可以放松下来的疲惫感。但是,鸽子、鲜花和少女不会过多出现在我的前台,我要的就是“见证奇迹”的这一瞬。但是,奇迹是什么呢?我有一次偶然问自己,结果我被自己惊吓,并且没有答案。

使不可能成为可能,可以颠倒黑白,任意美丑,可以使生死,使死生,并且永远是假的。这就是魔术么?因此在魔术师心里,这世上根本没有奇迹,魔术师和观众,他们合谋了骗局,这不荒诞么?我看穿了这些,因为我是魔术师,但我总是要假装惊喜惊奇地说:又到了见证奇迹的这一刻,也因为,我还是魔术师。

好了,又到了见证奇迹的这一刻!我再一次坐在美女靓仔的人圈里,我跟他们大声宣布,跟黑漆漆的现场如鸦的人群宣布:“又到了见证奇迹的这一刻,让我们睁大眼睛,一起看——”

这一次,我说,我能自己把自己的身体分开。

我听见现场没心没肺、只求奇迹的呼喊声、跺脚声、尖叫声响起。

好吧。我在心里跟自己说。

我又宣布,这一次,我要从我沉重的头颅做起。我的话音还没落稳,我的助手,也是我出于蓝的徒弟,就把一把明晃晃的,我看着都觉寒冷的利刃塞进我手里,到底是助手、徒弟,我一闪而过的心思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我只好握紧刀柄,把刀刃抵近自己的脑袋,我感觉在刀冷森森的锋芒里,我头上那坚硬的思想之角慢慢地长出来了。大概他们都看见这奇迹了,因为我再次听见欢呼声,虽在耳边,却分外模糊遥远。

我顺水推舟地告诉他们,我可以把这个割下来给他们看。他们齐呼万岁。我的徒弟带头鼓起了掌。

好吧,割下来。我说到做到,脸上的表情是魔术师那职业化了的欲擒故纵。

我把我思想的分泌物、那个像鹿角一样的东西放在距离我如此近切的男女的面前,他们一点不嫌弃,摸摸捏捏的,说软说硬,谈笑风生。现场当即出现了一个高潮。这时我的徒弟说,古代有个叫比干的人,他是个极端聪明的人,因此有人断定他的心和大众的不同,有九个窍,因此最后有人提议开胸验心,辨辨真假。古人的试验害那个叫比干的聪明人死了。但是,伟大的魔术师是不会死的。我的徒弟大声宣布,现在才是真正见证奇迹的时候了。现场的观众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赞同声。在这呼声中,我的搭档、助手、朋友、徒弟煽情说:“电视机前的亿万观众,我知道你们都在屏气等着这最最精彩的一刻早点到来,请你们端正身子,睁大眼睛,一起来见证这光辉灿烂的奇迹吧。”

十年为徒,我寡言的徒弟何时练就了如此好的口才?使我不觉地配合起他的表演来。我同时惊讶地发现我手中的刀简直有了生命一般活泼泼地在呼唤我了。

好吧。我对我的徒儿莞尔一笑,请他帮我解开身上黑色外衣的纽扣,我的徒儿索性一气解开了三层衣服,使我苍白的肌肤一下子暴露在现场那些美妞靓男面前,暴露在电视机前看直播的观众面前。

我再次对我的徒弟,也是对着我的现实以及虚拟的观众说:

让我们一起来见证“真实”,我在“真实”两个字上用了点力,来看看一个魔术师的真心到底是怎样的?我说。

现场发出终极的欢呼,只有我的徒弟用意味深长的微笑和我的目光对接。

好吧。这次我对自己说,没有人比我更渴望奇迹,那在魔术师心里早已打翻在地的奇迹。我要低头看看我的心。我像传说中的武士那样,把刀的锋利从自己胸部划过,为了使我的动作稳健优美,我也选择半跪的高贵姿势。

我用双手,把一颗心捧出,像热恋中的青年向心爱的姑娘表达爱情时那样。虔诚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