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4/6页)

时隔十五年,杨克斯基在这座城市上到二十四层的高度,拥有了两百平方米的居室。住进去的第一晚他心情好极,正想着要把自己的好心情和谁分享,却听见一声清晰的蚊子的鸣叫,像一根草箭擦耳而过,他睁大眼睛,感到震惊。杨克斯基分析的结果是,城市扩张,生活前进,但蚊子的飞行能力并没进化。是电梯,电梯驮送了我们的身体,也把蚊子送上二十四层的高度。

杨克斯基无法把心得和躺在墓地里的母亲分享,他在心里喊“娘”,眼泪汪汪。他走到窗边向下俯瞰,一阵巨大的昏晕地震般降临,使他差点倒向地板,杨克斯基确知自己恐高,心中充满疑惑。

大学毕业,杨克斯基在一个乡村中学当了两年老师,因为与校长哲学论战翻脸,一气之下辞职,随一个朋友去城里搞建筑,杨克斯基甚至当过建筑工人,攀高爬低,在朝阳晚霞的剪影里砌楼房,在忙碌的空隙里琢磨一下关于高度的哲学命题。

鸽子震响鸽哨从他身边蓬勃地飞过,在楼房和楼房的空隙里留下转瞬即逝的飞行轨迹,鸽群的高度只是这么高吗?但是那些长途奔袭的信鸽呢?信鸽是鸽子中的优秀分子,如人类中的精英。

一个明媚的早上,蹲在工棚外吃胖嫂为他蒸的馒头,杨克斯基眼见着一群麻雀在他脚边觅食,用灵活明亮的眼睛揣度是否能从他那里得到吃食,他停住咀嚼,对胖嫂说,我杨克斯基是麻雀,也是鹰。

建筑工人杨克斯基是不恐高的,恐高他就不能工作。但是,此刻身居24层的杨克斯基却被自己的恐高困惑着。

可见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杨克斯基醉眼迷离地说。他说他高中的时候暗恋过一个女生,确信她是仙女中的仙女,尽管女生对他嗤之以鼻,说他黑瘦如鬼,他贫窄的胸脯最多只能依靠一支竹竿。15年后再见,杨克斯基的身体倒是高了宽了,但见那个仙女成了个满嘴坚硬方言的邋遢女人,杨克斯基偷偷躲到牛气哄哄的牛圈搂着牛脖子痛哭了一场,问牛,你知道我为啥长高了长宽了?我进城里吃粮食多了嘛。可仙女为啥不是仙女了?杨克斯基问牛牛不语,眼泪蒙眬地放下长达15年的暗恋。

杨克斯基带着多年的积蓄在那个春天回到故乡,承包了别人撂荒的土地和山间林地,一心一意地当起了农民。当然他是有现代意识的农民,他种树,养猪养鸡,猪是土猪、鸡是土鸡,他的产品广告语里说他的猪与鸡,是听松涛喝山泉赏野花的猪与鸡,他的猪肉鸡蛋走的都是会员消费渠道,自然也是好价钱,他现在是杨克农庄的庄园主,做全绿色的养殖种养。

杨克斯基说,你们来我庄园,开大车来。看上什么拿什么,能装多少装多少。

几个同乡齐声欢呼,好!中秋假就去。大家约定,要在杨克庄园小憩后顺道去登华山。说及华山,杨克斯基勃然变色,虚弱地摇头,说他陪不了,他只能在庄园温酒等候,因为他听见华山两字都晕眩。他说上月在一本地理杂志上看见航拍的华山,头晕目眩,心悸难忍,提醒他恐高的存在。

几位女士说不信,肯定是他偷懒,说你以前攀高爬低,也没见个晕。不会是现在身子贵了?

但看杨克斯基灰白的脸色,只好作罢。

中秋假日,杨克斯基约定的人马准时到达农庄,在山庄吃过农家菜带上补给后,他们去了华山,杨克斯基看着空空的院落,感到落寞,他想,这落寞会不会是属于鹰的?

这个朋友们带来喧哗也带来寂寞的早上,盘旋在杨克斯基脑海里的,是一只孤独高飞的鹰,高空的鹰能俯视方圆百里的视域,鹰的心情谁能体会?杨克斯基当即决定追随他的朋友朝觐华山,他选择从临近华山的另一面温和的山攀登。

杨克斯基直接开车从华山南麓攀升,在车轮下不断长高的山叫仙鹿山,和华山比肩,却因秀丽逶迤,树木高茂,掩饰了山的险峻,站在仙鹿山山顶,越过一道深邃的峡谷,杨克斯基清楚看见华山北峰在青碧的天宇下,如劈、如削,险峻高拔,寂寞如斯。

鹰乘着山谷的气流扶摇直上,越过了山巅,把翅膀贴上碧空,久久不动,像是要飞往天堂。杨克斯基仰脸,等待那股巨大的晕眩袭击自己。但是,他依然清醒着,他清醒地感到眼睛里噙满了眼泪,泪水滑过腮边,山风使他的两颊凉冰冰的。

赶 花

管桩桩十七岁那年,管父以一个苍凉的手势作别了他十分留恋的阳世。管父是个养蜂人。现在,养蜂人死了,怎么办呢?管桩桩能做的,就是子承父业,做养蜂人。

父亲每年赶花的时间和线路,管桩桩和他母亲都知道。虽然他们没走过那路线,但彼此爱着的人,心和心是相通的,一个人的行迹会在另一个人心里留下印记。那么多年,管父赶花的线路画在他们心上了。现在,管桩桩就是把心中的线路在现实中用脚勘踏一遍。他知道在那条路上,什么时间会有什么花在什么地方等着他和他的蜜蜂来。

一月底的时候管桩桩和他的蜜蜂到达荆州,荆州的油菜花早的,在二月就有开的;晚的,会开至四月。管桩桩在荆州待到四月底,五一前后转场至河南,平顶山、三门峡、陕县,在这段路程里,迎接他们的是一路的槐花。跟着槐花的脚步走,就赶到了山西高平。正是六月时节,高平的野生黄荆条花开得漫山遍野都是。管桩桩有时会给一个诗意的比喻,说那是大自然的心花一朵朵开足了。

时间很快走进七月、八月。河南的芝麻开花了,他们就折回去赶芝麻花。

阳光、花香、温暖,似乎还有父亲的气息,淡淡的,有一点点甜。管桩桩想,在路上,自己的脚印没准儿会和父亲的脚印重叠呢,自己这回搭帐篷的地方,是否正是父亲上回停留的那片地?这样想的时候,管桩桩心里会有一片朦朦胧胧的幸福与安详。

九月到来,管桩桩他们就不去更远的地方了,他们当然可以一年在路上追着花走,一年都活在春天里,如果他们愿意的话。但是,他们在九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回家。管桩桩一直在说“我们”。“我们”,从前是他和他的蜜蜂,现在是他和妻子和蜜蜂。让妻子待在自己和蜜蜂之间,管桩桩心里的欢喜没法和外人道,但他就是这样排序的。从前,管桩桩回家是要看母亲,现在回家,是看母亲和自己四岁的儿子。

管桩桩在独自赶花的第三年结的婚。管桩桩觉得自己的心旖旎如四月的油菜花田,但他是多么腼腆多么羞怯啊。倒是他的新娘大方、主动。她主动跟他说,她嫁给他,就因为他是个赶花人。她说一个赶花人,成天跟那些花啊蜜蜂啊蜂蜜啊在一起,他的脸虽然被太阳晒得黑里透黑,看上去远比实际老,可他的身体是年轻的,心透得像孩子。这样的男人不会对妻子不好,就算偶尔不好,也不过小孩子赌气,不是大事。管桩桩仔细看妻子的脸,又拿起妻子的白手翻来覆去地看,他觉得这个女人的话真英明,这个女人真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