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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第二年,他们一起上路赶花了。生活真好。管桩桩叹息一般在心里说。从前管桩桩听父亲说,做赶花人,就是“做神仙、做老虎、做狗”。所谓做神仙,是说养蜂人到了转场的地点,和周围村子的人关系打点好了,蜂箱卸好了,帐篷搭好了,天却下起雨来了。下雨蜜蜂采不成蜜,养蜂人没事干,就会穿着干净衣服去周围溜达,或者去另外的赶花人那里聚会喝酒,优哉游哉,仿佛神仙。做老虎呢?就是要赶场,要把蜂箱钉好装车,要卸车,在产蜜高峰期,要摇蜜、要起蜂王浆,忙得养蜂人跳着走,像跳老虎。至于做狗,是说常年颠簸的苦,到了转场地无处落脚的苦,在住户附近凑合的苦,不敢得罪地方上人的苦,活得跟个狗似的。但是,就算遇上这种种的苦,在管桩桩那里都有心力去化解。自从有了妻子之后,他觉得自己简直有使不完的力。这点点烦难,算得了什么呀。

四月的一天,管桩桩在如海的油菜花田间忙着摇蜜,抬眼的间歇,看见一辆汽车一颠一颠地向自己这边开来,因为太忙,他没十分在意来人,他猜他可能是来这里采风的艺术家吧,反正每年管桩桩都会和类似的旅游者、画家、摄影爱好者相遇。那人倒安静,顾自忙自己的,停车,选地方,搭帐篷。

黄昏收工后,那人来到了管桩桩的帐篷前,主动请管桩桩夫妇喝了点啤酒,吃了点铁盒子装着的食物,管桩桩就用蜂蜜水招待来人,还挖了一大勺蜂王浆劝客人吃,管桩桩说:你吃了吧,保管你这一年都不得感冒。第二天,当他们又忙着摇蜜时那人开车走了,只把一顶帐篷留在那里。

那人傍晚归来,果然带着如枪炮的照相机,折过管桩桩的帐篷,再次请他和妻子吃先一次吃过的东西,和他们聊天,问他们的收入,每年赶花的线路,零零碎碎的话。管桩桩问他是不是记者,他说不是。那你是做什么的呢?那人就在一个本上画了一座很好看的房子。你是个盖房子的?那人呵呵笑了,说差不多,是收拾房子里面的。管桩桩推测说,那你是个泥水匠了?刷房子的吧?这倒真是不像。但是,就算猜错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二天一大早,那人就拔帐篷走了。看着他的车子像来时那样一颠一颠地开走。“嗨,他倒是赶场赶得快呢!”管桩桩心里说。一个理想油然产生,并迅速生根,转眼枝繁叶茂。管桩桩想要一辆能装得下自己和妻子,以及五十箱蜜蜂的大车子。那样,在往后赶场的日子里,车子就是他们的房子,是他们在路上的家,车子的样子大概就是大卡车的样子,改装后一边摆放蜂箱,一边做他和妻子的起居间。

那时候,自己就开着这车,带着妻子和蜜蜂,在青空下追赶着鲜花的踪迹,他们到达的区域将会扩大,他们要从海南沿海北上,要去云南罗平、贵州安顺、安徽歙县、江西婺源、江苏兴化、甘肃陇南、新疆昭苏大草原,还要去青海湖,去陕西汉中……那都是他听别的赶花人说过的地方,他们夸说那些地方的美,说那里的油菜花田是世界上最动人的风景。

开着那辆车,追着赶着,没准他们就把中国走遍了呢。

自从有了这理想,管桩桩觉得日子真是空前的美好。

姑娘楼

人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莲雾村嫁出去的姑娘,哪怕是水,也能绕流回来。

城市像一只大章鱼,爪子一伸,莲雾村就被揽进章鱼嘴里了。村子的地不可抗拒地被征了去。

征了只能征了,像大多数的城中村一样,村民用自己的地换来分红,换来高楼上的房子。莲雾村那些没有儿子只有姑娘的人家会多分到一套小小的住房(当然这套房子是要交纳一部分建房基金的),以方便那嫁出去的姑娘照顾老人。村人给这类住户聚集的那栋楼起个温暖的名字:姑娘楼。

现在,一个叫苟福的年轻人和莲雾村的姑娘楼有了关系,和莲雾村姑娘楼的一扇窗子有了关系。

说苟福吧。

苟福一次和人抬杠,争论山里人为啥吃苦耐劳。我告诉你为啥!比如我要挑一担大粪从村里到山上的洋芋地,半山上我不能歇,我一歇,粪桶就倒了,我得咬牙挣扎到自己的地边,才能放挑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把隐忍当成了习惯。听的人觉得苟福的语气虽然粗暴些,但话有道理,服了。

苟福不是抱怨,相反,他是感恩知足的,是少见的懂得满足和感恩的人。苟福说自己以前要挑大粪,但那时不乏力气,一气把粪担挑到地里,不是多难为的事。

后来,苟福进城了。

苟福从一个建筑工地上的小工开始。不再挑大粪,苟福喜滋滋的,他那么喜悦着能参与一幢幢高楼的生长,就像笋子从地壳冒出来,吱吱地往空中长。这是苟福的联想。

几年后,苟福从小工变成领工。他越发喜滋滋。

苟福做梦都不会想自己有一天会接工程,会召集建筑工人,会做小老板。但是命运对这个爱笑的人也是笑眯眯的。苟福真从一个同乡手里承包了一幢小楼的建设。那幢楼有个别致的名字:姑娘楼。

掰着指头算,苟福进城才八年。八年,他走了多远啊。比在山里翻越几座大山可是远多了。苟福说。

这座被莲雾村人称做作姑娘楼的楼上有一个姑娘看上了苟福。那是一个好美丽的姑娘,苟福把自己和这个姑娘的姻缘巧合看成天赐。可不正是天赐的嘛,若是自己那天快一步慢一步,不就遇不上那个爆了摩托车胎的姑娘了么?那他就没法帮那姑娘把车子推到修车铺子,若是那姑娘那天没有忘带钱包,他不也就没机会给姑娘垫钱,也就没机会再见那姑娘了么?可见自己实在是个幸运的、有福的人,他甚至感激父亲给了他苟福这个名字。

一来二去的,那姑娘看上苟福了。

我可是山里人,只有一个老娘,几间瓦屋,几亩山地,我贫呢。苟福说。

我有老父老母,我连地也没有了,地要盖房了,不过,我能在“姑娘楼”里分得一套小单元房子。这个叫莲巧的姑娘说。苟福觉得这个城里姑娘真善良,怕自己不愿意两人相好似的。于是苟福用抒情的、真诚的语气跟莲巧说,他很幸运能遇上她,更感谢她能看上他这个山里的孩子,他是有力气的、有良心的,他愿意一心一意对她好。

不久,苟福确定自己将要建设的那幢楼恰是莲巧村里的姑娘楼,一想到自己一手建起的楼里,将有一扇窗子是属于莲巧和他的,苟福觉得这真是世上最美好的期待。

那幢楼开工了,打地基了,出地面了,一层层长高起来了……苟福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现在这么幸福过,幸福得想要摇摇摆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