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郎心似铁(第3/7页)

让老妈子端进一盆热水,她洗脸梳头,又把化妆品找出来,往脸上涂涂抹抹。经了雪花膏和胭脂粉的武装,她那脸色确实是白了许多,然而不是正经的白,白下面透出了皮肤本质的黄色来,而且那一堆一片的斑点也盖不住,好像棒子面饽饽滚了一层白糖霜似的,瞧着反倒不伦不类。

于是她默默地又拧了一把毛巾,把脸上的脂粉擦净了,悄悄走到床边坐下来,心里又是痛,又是怕。从来没人这样严厉地呵斥过她,她怕自己是把他得罪了,也怕自己得罪了他,他会迁怒哥哥,更怕哥哥受了他的迁怒,要怪罪自己。

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只觉得走投无路,想要逃回到母亲怀里去,可外头的天气还寒冷着,自己又挺着个半大不小的肚皮,怎么出门?纵是真出门了,回娘家了,见了妈又说什么?实话实说了,妈不担心吗?

妈的身体也不好。

她抬腿上了床,侧身躺了下去。眼睛望着窗外的一小片天空,她在心中默默地祷告,祷告的神灵,是雷督理。

她的祷告词是:你回来吧,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对你发脾气了。我们还是像从前一样好好地在一起,好吗?求你了。

林胜男的祷告并不灵验,因为雷督理一去不复返,晚上也没回来。

林子枫出了面,想要和这位妹夫谈一谈,然而雷督理这些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凭着他秘书长的力量和手段,竟然捉他不到。倒是这一天他乘着汽车穿过街道,看到了路边的叶春好。

叶春好同着三四名西装革履的男子站在一起,一群人正对着路旁一片无边无际的大空地说笑。另有几辆锃亮的汽车停在一旁,其中一辆红汽车开着车门,门旁站着个同样西装革履的青年,正是叶春好的汽车夫。叶春好本人并没有大说大笑,单是抱着胳膊站在那里,含着笑容偶尔点头附和一句,但是她尽管沉默,却自有一种意气风发的神采。林子枫在这经过的几秒钟里看清了她,便是暗暗地一咬牙。

这女人不如玛丽冯高贵,但是比玛丽冯高明,他还真是小觑了她。

林子枫不便无缘无故地去招惹叶春好,于是继续去找雷督理。然而找了一天多之后,他忽然听说雷督理带着张嘉田到保定去了。

他想雷督理迟早是要从保定回来的,便静下心来继续等,结果没有等到督理,只等回了帮办——据说帮办不知道怎么碍了督理的眼,跟着督理待了三天,臭骂挨了九顿,简直可以拿骂当饭吃。最后督理一声令下,把帮办撵了回来。

白雪峰跟着雷督理也去了保定,林子枫没了内应,只好退而求其次,前去拜访了张嘉田,问他:“大帅在保定,是被军务缠住了?”

一边问话,他一边打量着张嘉田。张嘉田新剃了头发,穿着长裤马靴,上面的西装外套敞了怀,露出里面黄白条纹的衬衫。左脚架在右腿上,他坐没坐相,侧了身体倚着椅子靠背,嘴角叼着一根香烟,边说边吸,两不耽误。

“嗯,算是吧!”他以着非常冷静客观的态度,喷云吐雾的同时一点头。

林子枫想了想,又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张嘉田不以为然似的一撇嘴,烟卷依然不掉:“那谁知道,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呗!”

然后他扭脸望向了林子枫:“你找他有事啊?真着急的话,你就干脆往保定去一趟吧!要是这么傻等着,那得等到哪一天去?”

林子枫看着张嘉田这个野蛮的做派,也觉着挺碍眼,不过秘书长是不便也没有资格挑剔帮办的,所以他垂下眼帘,不冷不热地答道:“那倒不必,也没有什么急事。”

张嘉田从鼻孔里往外喷出了两道烟:“你是他的大舅子,和外人不一样,想去就去嘛,怕什么。”

林子枫一听这话,忽然觉得十分窘迫,勉强答道:“大帅始终是我的上峰,我并不敢高攀。”

张嘉田嘿嘿嘿地笑了一气,烟卷只剩了小半截,然而还是没有掉。林子枫感觉他这笑不是好笑,但具体是怎么个不好,又说不出来。于是站起身来,他告辞走了。

张嘉田没留他,事实是如果方才这位客人不是林子枫,如果他不是对林子枫还稍微地高看一眼,那么方才他根本就不会见客。

三天挨九顿骂,这气真他妈不是人受的,若说他真犯了什么错误,那他认罚,要打要骂他都可以挨,可问题是他这三天没有说错一句话、没有走错一步路,他是像恭敬祖宗那样恭敬着雷督理,然而还是三天挨了九顿骂。

其中有四顿还是当众骂的。那么多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围观着他这个帮办挨骂,他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及至没了人,那骂得更凶了,一边骂,一边手边有什么就抓起什么,劈头盖脸地往他头上身上扔,他气得攥着拳头屏着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来控制着自己,让自己不要反抗,也不要怒吼。

他这回可明白叶春好在他手里受的是什么罪了!

到了最后,他索性实话实说:“你要是后悔让我当帮办了,那你发一句话,我立刻主动辞职,我还回文县当我的师长去。你别有话不说,总这么跟我硬闹。这么着我受不了,时间长了,你也受不了。”

他把话都说到这般地步了,可雷督理就是不发那句话。

渐渐地,他在雷督理那里看出了一点意思——雷督理现在成天对着他发邪火,似乎并不是因为后悔让他当了帮办,雷督理所要的,也并不是他这个帮办的官职。

这家伙看上的,是他手里的兵。

那他哪能干?

随便找了个机会,他话赶话地引着雷督理把自己撵回了北京。接下来怎么办,他还没有想好,不过让他放弃兵权,那是门儿都没有。

从今往后,雷督理的话,他得小心着听了,该不听的话,他也是坚决不听了。至于驻扎在通县的那一个师,也绝无前往廊坊分散受训的可能,那一个师,尽管是马马虎虎的一个师,但生是他张嘉田的人,死是他张嘉田的鬼,谁也别想把那万八千人夺去!

他就这么死活不听话,不信雷督理能把他的耳朵割去——他是雷督理的救命恩人,而且是以命换命的大恩。

张嘉田打定了主意,在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去了通县。驻扎在通县的这个师,从上到下都是他自己的人,且有一位满脸青春疙瘩的干儿子留守此地,充当他的眼线。他召集了众位军官,秘密地开了两场会议,然后不声不响地又溜回了北京城。结果他刚进家门,就得到消息,说是雷督理也在昨夜回来了。

他不想去见雷督理——至少在半年之内不见的话,他是不会思念此人的。但他们就是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硬是单方面地躲着,也非长久之计。所以在这天晚上,他打听到雷督理去了俱乐部,便动身前来。进门之后问准了地方,他直奔了跳舞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