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郎心似铁(第4/7页)

这时已经到了半夜时分,跳舞厅内的乐队刚刚奏完了最后一支舞曲。摩登男女们络绎地散了,他走过足迹凌乱的弹簧地板,看到前方低垂着的紫红色帷幔之后,有隐约的灯光。

帷幔前方站着戎装笔挺的白雪峰,见他来了,白雪峰立刻露了微笑,挺身作势要敬礼,他连忙一摆手,又遥遥地往那帷幔里一指,同时对着白雪峰做了个无声的口形:“在?”

白雪峰不动了,只笑着一点头。

他加快了脚步,走到那曳地的金丝绒帷幔前,他停下来,轻轻地向内探头一瞧,却是看见了叶春好。

帷幔内藏着一个幽暗的小小空间,摆着茶几和三面沙发,叶春好手里攥着一条热毛巾,正站在首席的沙发旁,弯了腰给雷督理擦拭额头。忽然间一抬头,她见了张嘉田,便像吓了一跳似的,将两道弯弯的眉毛向上一扬,然后才直起腰笑道:“二哥来了。”

雷督理窝在沙发里,两只脚架在了前方的茶几上,两只手也搭在了沙发的扶手上。脑袋向后枕着靠背,虽然这里灯光幽暗,可张嘉田也看得出他带着面红耳赤的醉相。

一闪身进了来,他对着叶春好说道:“听说大帅回来了,我过来瞧瞧。”然后他迈开大步,稳重地、谨慎地走到了雷督理身边,俯身低头去看他的眼睛,“大帅,我来了。”

雷督理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黑眼珠转了开。

叶春好这时说道:“今晚他是喝多了一点,现在酒劲还没过呢。”

张嘉田笑嘻嘻地向后退了退,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大帅倒是难得喝醉。”

叶春好,因为先前无论如何洁身自好都是无用,所以现在索性满不在乎,当着雷督理的面,也肯和张嘉田说几句闲话:“他在保定终究不如在北京舒服,如今可算回了来,就要好好地玩一玩乐一乐,酒也要放量地喝上几场。”

张嘉田瞄了雷督理一眼,看他还在淡然地望天,便故意说道:“那不应该啊,我都早早地滚蛋了,大帅还有什么不舒服的?”

叶春好知道他是话里有话,可是因为有点摸不清这里头的门道,所以不敢贸然回答。正好雷督理这时猛地一皱眉头,紧闭眼睛呻吟了一声,她便连忙起身走向外面,问白雪峰道:“大帅醉得头痛,醒酒汤还没做好吗?”

白雪峰当即答道:“我这就催催去!”

说完这话,他一路小跑地离了开。叶春好转身回来,就见张嘉田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雷督理的身后,用手指正摸索了穴位,要给他按摩脑袋。然而雷督理睁开眼睛看清了他,当即抬手一打他的手臂,嘴里咕哝道:“不要碰我!”

张嘉田收回了手,苦笑着坐了回去:“大帅,我有那么招人烦吗?”

叶春好坐回了原位,又向对面的张嘉田使了个眼色,不让他再对着雷督理贫嘴。可张嘉田乖乖地沉默了,雷督理却又开了口——摇摇晃晃地抬起头,他向左看看叶春好,又向右看看张嘉田,末了,他手指着叶春好,眼望着张嘉田,含糊着说了话:“她对我是真心的。你,没有。”

这话说完,他的手沉沉地落了下去。

张嘉田抬手抓了抓后脑勺的短头发,牙疼似的深吸了一口凉气:“大帅,我对您也有真心,真的。”

雷督理摇了摇头,然后向后仰靠过去,闭了眼睛喃喃道:“原来有,现在没了,变心了。”

叶春好只管雷督理的财务,不管他的事业,所以此刻听了这话,依然是摸不清头脑,只知道雷督理先前是只对着自己开火的,如今不知为何掉转枪口,改向张嘉田射击。甚至,两人的罪名听起来都很相似。

这也真是蹊跷,自己和张嘉田,一个也逃不过,仿佛上辈子和他积攒了无数的恩怨情仇,全等着要在这辈子消解完毕。

抬眼再看张嘉田,她又使了个眼色,不让张嘉田说话。雷督理清醒的时候,都不讲理,如今满口醉话,更是不值得一回答。忽见白雪峰端着一碗醒酒汤进了来,她立刻起身伸了手:“给我吧,我喂他喝。”

这醒酒汤又酸又甜,叶春好喂着雷督理喝了大半碗。张嘉田在旁边看着,帮忙不是,不帮忙也不是。叶春好看他像是有点坐不住,便小声说道:“二哥,你回去吧。有事明天再来找他。”

张嘉田站了起来:“那……我走了。”

叶春好向他道了一声再会,然后便叫白雪峰进来帮忙,要给雷督理穿外衣。张嘉田趁着忙乱,溜了出去,一边往外走,一边心里乱糟糟得不舒服。

去年叶春好被雷督理欺负得呜呜哭,他看在眼里,气得要死,心里不舒服。现在叶春好不知什么时候和雷督理又和好了,他看在眼里,很奇异的,依旧是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是嫉妒,嫉妒得眼都红了,心都黑了。雷一鸣这么个横不讲理的家伙,成天又磨人又吓人的,偏有叶春好真心实意地爱他;自己未见得哪里不如他,还比他年轻了十多岁,偏偏就没入叶春好的眼,反倒是被林燕侬那个臭娘们儿给赖上了。

这他妈的!

(三)

林子枫终于把雷督理堵在了府里。

雷督理竟敢公然地回家来住,这便足以证明自家妹妹的失败。妹妹战友既然是这样的无用,林子枫也就只得退让一步,不便、也不敢太咄咄逼人。面对着雷督理,他挺和气地说道:“胜男说她很想念您,想请您回去住几天呢。”

他和气,雷督理也和气,听了这话就站起身:“好,我现在就过去瞧瞧她。”

林子枫万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心中不由得一喜。然而等雷督理当真到了帽儿胡同、见了林胜男了,却是只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就又要走。林胜男极力地梳洗打扮了,臃肿的棉袍也换成了轻巧些的夹袍,虽然腰身粗壮了,但手脚还是纤细的,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丑陋,所以惶惶然地望着雷督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是不喜欢自己。

她望着雷督理,林子枫望着她,心里一阵一阵地难受——从来没见过小妹妹这样可怜巴巴的卑微模样,她简直就是在绝望地察言观色着,走投无路地想要挽留那个狼心狗肺的雷一鸣。

对待林胜男,林子枫经常会有些恍惚,说不清她究竟是自己的妹妹,还是自己的女儿。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兄长式的,还是父亲式的。有时,他甚至会感觉她是自己游离在外的一部分——他一手把她抚养成人,她是他血脉相通的手足。

林胜男抓住了雷督理的一只手,默默地送他往外走,雷督理对她是非常地和蔼可亲,走了几步便停下来,微笑着对她说道:“回去吧,我又不是外人,出来进去的还用你迎送吗?你有这个力量,攒下来给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