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北戴河之行

她对着他拼命地流泪摇头:“不行,不行,宇霆,你听我一句劝,明天你怎么罚他都成,今天你可不能开枪杀人。”她不敢再提那“救命恩人”之类的话,只哭着说道,“我和你做这么久的夫妻,没正经地求过你什么,今天我求你一次,求你饶他一命。毕竟当初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帮过我的大忙。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不死好不好?”

(一)

叶春好知道丈夫带上了张嘉田和林子枫,但是不闻不问,单是自顾自地收拾出了两只大皮箱的行李,一边收拾一边和雷督理絮絮叨叨地说平常话:“要住一个礼拜呀?那我多给你装几件衬衫。”然后她又抬头指挥蹲在地上整理箱子的丫头,“记得把蚊香也带上。”

丫头是她从女子留养院里解救出来的姑娘,姓李,名叫小枝,不但识文断字,而且颇有一点才干,在女子留养院里,还是个班长。若不是因为她出类拔萃,叶春好也不救她——从留养院里强行领一个姑娘出来,也不是容易的,若那姑娘是个平庸的糊涂蛋,叶春好也就不为她费那个事了。

小枝耳朵听着,双手忙着,把两只皮箱理得条理分明、密不透风。白雪峰走了进来,向雷督理报告明日专列启程的时间,一边说话一边瞟着小枝,还是觉得这丫头长得不赖。

雷督理坐在沙发椅里,懒洋洋的,谁说什么,他都只是点头,偶尔向叶春好的方向扫上一眼——他想这女人有时候也真是一绝,自己这边出了这么大的事,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她就真能装成一无所知的模样,装得自自然然、无懈可击。

她也算是一种人才,怪不得从早到晚不闲着,到社会上四面八方地活动。真让她坐在家里只当太太,确实是屈了她的才。

想到这里,雷督理收回目光,有心冷笑一声,但又及时管住了自己——春好现在对自己不坏,自己犯不上无缘无故地再招惹她。

一夜过后,雷督理一家人出了发。

他和春好登上列车,直接进了长官车厢,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位护法,正是白雪峰和小枝。叶春好笑微微的,小枝穿着一身新衣,也含着笑容,白雪峰戎装笔挺,非常地热,也非常地愉快。雷督理见这三张面孔都是喜气洋洋的,自己也不便继续唉声叹气,只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让白雪峰给自己拿威士忌和冰块。叶春好听了,问他道:“大上午的,就开始喝起酒来了?”

他扯开了衬衫领口,勉强笑道:“旅途长着呢,我就是喝醉了,也没关系。正好睡一觉醒了,火车也到站了。”

他对叶春好有顾忌,叶春好也不敢深劝他。就在这时,有人连跑带跳地也进了车厢,叶春好回头一看,发现来人正是张嘉田。张嘉田穿着一身单单薄薄的亚麻西装,头上歪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气喘吁吁地站在车厢门口,他摘下草帽,对着雷督理和叶春好微微一躬身,笑出了满口白牙:“大帅,太太。”

雷督理看着他,没说话,叶春好站在沙发旁,一手搭着雷督理的肩膀,一手抬起来一指张嘉田的脑袋:“二哥,你这头发——”

张嘉田那满头短发翘成一团野草,没有一绺是平伏柔顺的。把草帽重新扣回脑袋上,他笑道:“早上起晚了,我怕赶不上火车,头没梳脸没洗,直接就跑过来了。”

然后他又对雷督理说道:“大帅,秘书长也到了,我跟他上后头车厢坐着去!”

雷督理见他兴高采烈的,几乎有了一点天真相,便决定给他一点笑容:“好,去吧。”

张嘉田转身跑了,跑出了一串咚咚咚的脚步声。雷督理的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笑意——纯粹只是笑出了惯性,并不是受了他那天真假象的蒙蔽。

白雪峰把洋酒和冰块送了过来,叶春好则是带着小枝去了餐车喝汽水。火车开动了,车厢顶上开着天窗,清凉的风吹拂着白雪峰那汗津津的头顶,他笔直地站在车厢门口,等候督理大人的差遣,同时心里惦记着餐车里的小枝,很想也过去凑个热闹,弄瓶冰镇汽水喝喝。

如此想了半个多小时后,在雷督理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的空当里,他终于找到机会,悄悄地溜了。

下午,专列抵达了北戴河火车站。

尤宝明先带着卫队下了火车,随即副官和勤务兵们也各司其职,车上车下地奔忙起来。张嘉田和林子枫站在月台上,经了半天的光阴,他那一头乱发已经被他用梳子和凉水制服,巴拿马草帽则是跑到了林子枫的头上去——林子枫一晒太阳就头疼,很需要一顶草帽的保护,而他不怕晒。

把西装袖子挽到了肘际,他汗津津的,还想将衣袖继续往上卷,然而衣服的尺寸太合身了,袖子经了他这么一挽,已经紧绷绷地箍出了他那上臂肌肉的线条。倒是林子枫潇洒自如得多,整个人已经瘦成了一副衣架子,白色西装空落落地挂在他身上,有了中国长衫的效果。张嘉田打量着他,问道:“你不热啊?”

林子枫单手握着一支黑漆手杖,在草帽的阴影中一扶金丝眼镜:“不热。”

张嘉田随即扭了头往旁边望:“这周围也没海啊!”

林子枫答道:“这是火车站,我们还要从这里转乘一次火车,才能到达海滨。不过,不知道大帅今天是想直接去海滨玩一玩,还是先上联峰山别墅里住一夜。”

张嘉田拔腿便走:“大帅怎么还不下火车?我问问他去!”

然而他刚走了没两步,雷督理已经从车门中伸出了一条腿。张嘉田以为他这是要下火车了,便站住了等待,然而等了片刻,他前方依然只有那一条腿。

该腿穿着浅灰长裤和黑色皮鞋,乃是如假包换的督理之腿,然而督理大人再怎么伟大,也不至于四肢成精,可以分头行动。张嘉田没看明白这条腿是何用意,又料定腿的上头定然还连着督理大人的身与头,便快走几步上了前,堵着车门往内看。

这回他看见了雷督理的全貌——雷督理红着脸,一脚留在车厢里,一脚向下踩了钢梯,要下火车,然而不知怎的僵在了原地,两只手抓着车门门框,他慢慢地往下蹲,同时一言不发。

他不发话,车下的副官们摸不清头脑,也不敢贸然上前搀扶。张嘉田莫名其妙地看着雷督理,试探着问了一句:“大帅,您怎么了?”

雷督理不回答,并且终于蹲到尽头,一屁股坐下了。

这时,叶春好一边低头擦拭着小皮包上的口红渍,一边匆匆走到了车厢门口,见了雷督理的模样,她不由得惊呼一声,弯了腰伸手要拽他:“宇霆?”

张嘉田见状,连忙上前帮忙搀扶,同时嗅到了一股子酒气。白雪峰一手提着一只小皮箱,一手拎着雷督理的上衣,这时也赶了过来。叶春好回头埋怨道:“不让他喝,他还不听,结果现在醉成了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