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本经

淳于翌坐在书桌后头,凝眉思索了很久。整个房间暗沉沉的,像母后逝去的那一日,滚滚的黑云压着大地。

他记得母后临终前说了很多的话,包括这一生的亲情,这一生的爱情,还有这一生许许多多的无奈。那场景,清晰得像是昨天发生过的一样。

“翌儿,母后这一生得到了很多,却也失去了很多。如今闭上眼睛,能想到的憾事确有几件。第一便是没能陪伴你长大。第二便是与你父皇的关系。母后和你父皇,只是服从于一张圣旨的夫妻,无关于爱情。时至今日,我们都没有对对方付出过真心。也许生在帝王家,本来就不应该奢望任何的感情。但若是时光能够倒转,母后愿意去试一试,至少如今不会落个连临终都见不到丈夫面的下场。”

面容枯槁的母亲,怅然望着帐顶,“第三件,便是没有实践诺言。曾答应了一人,要与他浪迹天涯,过粗茶淡饭的日子,却因自小养尊处优,熬不了苦日子,而放弃了那段感情。如今纵使愿意拿一切去换,却再也不可能。”

当时还年少的他,紧紧抓着母亲的手,内心恐慌,无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也许母亲的故事离他尚有些遥远,他现在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最亲的人要离他而去。

“母后走了,留你一个人,必定要面对巨大的危难。对不起,孩子。”

他摇了摇头,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嘴唇,手也不由地颤抖。母亲用力地握紧他的手,好像把力量传了过来。

“母后虽不愿意你当太子,但身为皇子,生存之道便是君临天下。你若想生存,只有到最高的那个地方去,踏过无数的白骨和鲜血。翌,请答应母后一件事情好吗?无论你将来是不是皇帝,今生都要全心全意去爱一个人,哪怕辜负了旁人,也不要辜负自己选定的爱情。不要算计,不要虚情假意,不要管得失利弊,像一个真正普通的男人那样倾力去爱一次。这是母亲一辈子都没有得到的东西,希望我儿能够得到。”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看着母亲眼角的泪花,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

几转经年,当年的孩子已经长成了男人,自母后去世,也再也没有流过眼泪。身在帝王家,本不能有太多的奢望,他也在经年累月的教训中,学会了看淡,学会了忍让。但那关于感情的执拗,却根深蒂固地保留了下来。

他淳于翌,此生要么不爱,若是爱,只会爱一个人。不会像他

那喜新厌旧的父皇,娶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辗转于一个又一个的宫殿,任他母亲和许许多多的女人,独自一人,在宫中凄凉地老死。

这一次,他下定决心,不要算计,不要虚情假意,不要管得失利弊,像一个真正普通的男人那样,倾力去爱。哪怕受伤,哪怕到最后发现他选的人不值得,他也不会后悔。

淳于翌蓦地站起来,急急地往外走。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摔倒在地上,“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淳于翌低头,见是荀香,没好气地说,“你眼睛长在后脑勺了吗?”

荀香揉了揉摔疼的屁股,自己站起来,嘟囔道,“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自己走太急了……”

淳于翌假装没有听见,板着脸说,“太子妃,你今天早上又做什么好事了?”

“我什么都没做呀。”

“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就是把禁军营地弄得兵荒马乱,然后挑了一匹最顽劣的马,甩下护卫,自个儿去永川吗?”

荀香默默地低下头,看着鞋尖,在心里暗暗腹诽几句。

“以后不要再随意使用御马术。要是传扬出去,你会有很多的麻烦,这不是儿戏。”淳于翌一本正经地说。

荀香吐了吐舌头,也觉得早上的行为是贪玩了一点,顺从地应道,“知道了。”

“你随我去一个地方。”

“啊?”

淳于翌拉着她的手,穿过木质的长廊,踏过碎石的小路,鸣泉宫的景色一直在交叠变幻。直把一处无人的凉亭,他才停下来。亭畔小溪,宽只三尺,流水潺潺,宛若一道银练,对岸是一片绚烂的桃花林。

“好地方啊!”荀香由衷地赞叹。

“我……”淳于翌面对着荀香,深吸了口气,“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你问。”荀香专注于桃林的美色,显然心不在焉。

“你愿意喜欢我试试吗?”

荀香终于把目光移回来,诧异地看着淳于翌。之前在瑶华宫,他说过类似的话,但那时的表情跟现在的截然不同。

淳于翌双手按住荀香的肩膀,认真地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是个没有势力的太子,如果你能接受,要与我共同承担的风雨,如果你愿意收下我的这颗真心,请一定要答应我。东宫里有很多女人,但全

都不是我所愿。而且我从没有爬上过任何一张床,因为我答应过母亲,这一生只会爱一个女人。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你,也许是因为你从来不算计别人,不虚情假意,与人相处不计较任何的利弊得失。而我要的,就是这样的女人。”

淳于翌说话的时候,荀香的嘴巴一直张大,等到他讲完的时候,已经能塞进去一个鸡蛋。她僵硬地笑了笑,“太太太子,你没事吧?”她伸手摸了摸淳于翌的额头,嘀咕一声,“唉?没发热啊。”

“荀香!我是认真的!”淳于翌吼了一声,双手揽住荀香的腰,低头吻她。

荀香蓦地瞪大眼睛,感觉嘴唇上那陌生的感觉,直觉血流都往脑门冲去。待她稍稍冷静,狠狠地推开淳于翌,用手臂挡着嘴唇,头也不回地跑了。

淳于翌看着她远去的身影,苦笑。这算是拒绝了吗?

荀香奔回住处,砰地一声关上门,心跳仍然飞快如捣。她大口大口地呼吸,仍然觉得口渴,便拿起桌子上的水壶“咕咚咕咚”往下灌。等到一壶水都灌完,她还是觉得双颊滚烫,用手不停地扇着脸侧,在房中踱来踱去。

太子是不是疯了啊?他说他喜欢她?开什么玩笑啊!

她扑到铜镜前,仔细摸了摸自己的脸,长相一般般。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身材也一般般。再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学识才智全都一般般啊!!他到底看上她什么了?东宫里的李良娣,才高八斗,徐又菱,身姿婀娜,最差的奉仪承徽啊,哪一个不比她强,不是出身名门?还是他在捉弄她?可是捉弄用得着吻她吗?!

想起那莫名心慌的感觉,荀香一下子扑到床上,哀叫连连。

*

淳于翌独自在凉亭坐了很久,直到日薄西山。他的脑海中一片空茫茫的,什么都没有想,就那样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