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曲四 来生做只鸟都好啊

在上海又逗留了两天。回离城的那天晚上,舒曼在杜长风的怀里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到了很多很多的天鹅,他们追逐着天鹅嬉戏,到后来,连自己都仿佛成了天鹅,翱翔在天际,比风还自由……醒来把这个梦告诉杜长风,杜长风悠然长叹,亲吻着舒曼的额头说:"今生有你的相伴,自由与否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次日早上,舒曼和耿墨池、白考儿依依惜别后,踏上了返回离城的旅程。到达山庄时已经是下午两点,杜长风不肯放舒曼回桃李街的家,执意拽着她回山庄。自从那晚后,两人已是形影不离,甚至舒曼上个洗手间,杜长风都要到门口守着。韦明伦笑他,他却说:"你不是我,不会了解我有多么患得患失,怕眨眼工夫她就不见了,总觉得这像场梦,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杜长风的预感很快得到应验。

一下飞机,他们拎着行李先回海棠晓月进行休整。行李刚放下,门铃响了,韦明伦开的门,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子站在门口,全是生面孔。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板着脸走上前:"请问哪位是杜长风?"

杜长风从屋里探出头:"我就是,你是谁?"

"我们是受离城中级法院委托,专程从北京赶来的精神病司法鉴定组,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韦明伦张口结舌,脸刷地就白了。杜长风出人意料的镇定,点点头:"好,请先等会,我换件衣服。"说着就准备上楼,舒曼傻了似地站在楼梯口,他拍拍她的脸,吻了吻她的额头:"我没事,乖。"然后"噔噔"地上楼去了。

泪水如珠子似地从舒曼的眼中滚落。

她瞬时就明白过来,跟韦明伦对视,韦明伦也是眼眶通红。两人齐齐望向门口站着的那群人……无能为力,什么都无能为力,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长风被带走。杜长风上车时,舒曼突然拽住他的衣襟,不肯撒手,韦明伦过来掰她的手指都没用,她就是抓着杜长风,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呻吟着,"如果你出来……我不在了,给我也种一根竹子……"

杜长风瞪大眼睛看着她。

原来她什么都明白!她知道她就是他心目中的"丫头"。

只是来不及,已经来不及,她只能拽着他的衣襟绝望地看着他,似乎想记住他的脸,这张脸,很多年前她就见过,那个月夜的香樟树下,他叫她"丫头",她骂他"浑蛋",少年不经意的往事其实她早已忆起。

而他以为她不记得。

她不想说她记得,只是因为她知道已经来不及,她爱他却不能说,她怕自己离去后他会在自己设的囚笼里再关个十七年、十八年甚至更久,她知道她的爱会囚住他,让他永世不能超生。她不能这么自私!可怜他已经在精神的牢笼里被囚了十七年,让他就此死心也是好的。

而他不明白,她还多想活下去,如果可以跟老天借个十年二十年,哪怕是一年,两年,她也想活下去,好好地再爱一回。过去的那份爱太苦涩,她还没有感受到爱的多少幸福和甜蜜,老天就夺了去。这些日子,她常常想,如果当年他在香樟树下没有逃跑,她爱上的不是林然,而是他,那么很多的悲剧就可以避免,不是吗?而命运就是这样,差一步,少一秒,咫尺就变成了天涯,即便现在她爱着他,可注定又要错过,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而他,拼尽全身的力气抱住她:"小曼--"他说不出话,只能唤着她的名字,任泪水渗入她的发间。他从未如此害怕,不怕死,不怕千刀万剐,就怕又被关进疯人院,来生哪怕做只鸟,也比关在那里好啊……

起风了。叶冠语站在公馆的院子里仰望天空,风几乎要将天上的云全都吹散了,头顶飞过一只飞鸟,留下一声尖锐的鸟叫声,在空气中硬生生扯出一道透明的口子来。叶冠语冷哼道:"我让你连只鸟都不如!"

已经是春天,绵绵梅雨期刚过,公馆的茉莉一夜之间绽放,满庭都是渗人的芬芳。叶冠语立在花丛中,手轻轻掠过青翠欲滴的枝叶,绽开在枝叶间的白色小花立即摇曳生姿,仿佛就是为了迎接他的眷顾而释放自己的美丽。

好些日子没来公馆了,险些错过茉莉初绽时最浓郁的芬芳。佩萝太太说过,茉莉只有在初绽时的头七天最为芬芳,就如爱情,一定是最初的爱最真挚也最完整,经历了现实的重重打击和摧残,爱情即便再芬芳,也变得悲伤。

说得真好啊……

叶冠语长叹一口气,坐到了石凳上。

"舒小姐和杜长风住在一起。"

当尾随杜长风去上海的下属跟他报告这一消息时,他只觉悲伤。在卧室窗前站着看了一夜的雨,暗夜无光,一颗心凉到了底。原本还存有一丝怜悯,那人被关了那么多年,给他些许的自由,也好陪自己继续这场游戏。因为他是这么孤独,纵然伫立于万人中央,他仍是这世间最孤独的人。他常把自己比喻成猫,没了耗子,猫还是猫吗?但,他现在不想玩了,哪怕他做不成猫。

他们去上海后,吕总管曾问他:"我们该怎么做?"

叶冠语眼神游离,手中把玩着一个玲珑剔透的翡翠戒指,反问他:"怎么样才可以让鸟儿飞不了?"

吕总管答:"当然是卸了他的翅膀。"

"错!卸了翅膀还是鸟吗?会死的……我不要他死,我要他活着,想飞却飞不了,那才是生不如死。"

"那就给他做个坚固的笼子。"

叶冠语没有回应,仔细端详手中的戒指,举到灯光下,像欣赏一件稀世珍宝,吕总管的话他像是没听到。吕总管会意:"叶总,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叶冠语没朝他看,轻轻吻了吻戒指。

这会儿,他坐在庭院中,又在端详已经戴在左手小指上的翡翠戒指,碧绿的一点圈在指间,在阳光下发出通透的绿色荧光,那光异常,像是通了灵,似在无言地诉说着什么……十多年了啊,除了这个戒指,没人知道他到过地狱。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似乎是没有多少人性可言的。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做回正常人,佩萝太太说过,仇恨的感觉太痛苦,如果有得选择,她宁愿选择爱,而不是恨。佩萝太太因此经常劝导他,孩子,放下你的恨吧,终究有一天,你会发现支撑你活到最后的恰恰是爱,而不是恨……他的确想过放弃,只因心中对那女孩的眷恋。可是如今,她都要嫁人了,听说还是嫁给那个疯子,他忽然就迷茫了,失去她,失去爱,他就只有恨了,他如何还能爱……真可惜,佩萝太太不在了,否则一定会告诉他答案。

他抬头仰望公馆屋顶碧绿的瓦,还有墙上疯长的爬山虎,一年又一年,无论经历着怎样的风雨,那些藤蔓和青苔始终不离不弃,舍不得枯萎,舍不得死去,就像曾经住在这公馆里的人,虽然天各一方地被埋葬,但他们从未离去,一直都在这里。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在院子里屏息静听,甚至可以听到那个年代,那些事,那些人的回音,有叹息,也有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