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曲四 来生做只鸟都好啊(第3/5页)

佩萝太太靠在床头的一堆软枕中,有些日子不见了,竟显得苍老了许多,可能跟她没化妆有关系,老太太是个很有礼节和教养的人,平日大凡见客都会化妆。头发也是一丝不乱,优雅地绾在脑后。但是今天她没有讲究这么多,可能头发实在太乱,就戴了顶睡帽,尽显憔悴慵懒,却仍脱不了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高贵。

"冠语,你终于来了,我以为我快见不到你了。"老太太朝叶冠语伸出手,指甲上的红色蔻丹在黄昏中没来由地显出了几分凄凉。她握住冠语的手,不自控地抖着,"孩子,见到你真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比吃什么药都管用……"

"奶奶,您病了吗?"叶冠语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到老太太虚弱的样子很心疼。佩萝太太笑着说:"别叫我奶奶,我其实比你母亲的年纪大那么一点点,但却没有你母亲的福气,有你这么个好儿子,真羡慕呀……"老人的眼中泛起泪光。

"奶奶……"

"好孩子,今天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你了,我过两天就要回法国了,可能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佩萝太太叹息着,忧伤地看着叶冠语,十分不舍。

叶冠语很诧异:"您要走?"

"是啊,我的肺病又犯了,得回法国养病,本来想死在这边也可以,但是那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过去料理,而且这边也没有亲人,死了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

"肺病?以前怎么没听您说过?"

"唉,几十年的老毛病了,这次来势凶猛,怕是挨不过去了。"老太太依然是微笑着,谈论死亡就跟谈论天气一样的寻常,"我今天叫你来,是想问你,你想跟我一起回法国吗?先别急着回答,先听我说,我喜欢你,孩子。如果你愿意,我收你做养子吧,到了法国,你可以拥有你想要的一切,我无儿无女,也没有家人在世,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不,不,奶奶,不可以的!"叶冠语还是习惯性地叫"奶奶",连连摆着头,"我不能丢下家人一个人走,我母亲,还有弟弟,都需要我的照顾。再说,我对国外一点都不了解,去了什么事也干不了,我要待在这里陪伴家人。"

"你真是个孝顺的孩子,让我感动,也让我更加喜欢你了,冠语。"老太太长叹一口气,本来就嘶哑的声音突然哽咽,"但我真的舍不得你呀,没想到晚年能遇上你这样一个让我无比快乐的人,让我想到了从前的很多事,很多很多的事儿……在你的身上我看到某种熟悉的影子,尽管模糊,仍是欣慰的,甚至是感激的,感谢上帝能让我在生命的尽头遇见你……"

"奶奶,您别泄气,您的病会好的……"

"不,不,我想的不是这些。"老人无力地摆摆手,闭上眼睛,可能是病了很久,说了这么些话已经倍觉吃力。

于是叶冠语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老人,让她休息。

夕阳的余光已经只剩斜斜的一角了。屋子里静得出奇,只有老旧的壁钟发出的滴答声显示着时间的流逝。"冠语,你想知道我的过去吗?"半晌,佩萝太太又睁开眼睛,眼中似有流光,突然神采奕奕起来,好像作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兴奋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想说!孩子,我憋了三十几年,我怕我再不说,就要把那些事带进坟墓了。我不甘心一个人默默地走,更不想带走俗世间的一切牵绊,我想有个托付的人,将一切托付好后我才能安心地走……"

"奶奶,您好像累了,休息好了以后再说吧……"

"没事,我没那么娇弱,让我说吧,也许下一秒我又要改变主意了。"刚才病恹恹的佩萝太太,像陡然注入了一剂兴奋剂,差点就要从床上坐起来,她按住胸口,竭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她笑着,就那么笑着,像夏日的玫瑰,绽放得那么热烈。她也从未那么美过,原本苍白的脸颊竟隐约透出淡淡的红晕,像情窦初开的少女见到久别的心上人,激动难抑。

于是,时光的帷幔优雅地撩起,曾经属于那个年代的久远的故事在这夜色临近之时突然被翻开,每一页,都焕发着陈旧的光泽。

佩萝太太说,她的出身其实没有坊间传的那么神奇,她父母都是普通的百姓,都曾在战乱中颠沛流离,她年幼时跟着父母吃了很多苦。抗战结束后,父亲在省城的一所学校教书,一家人原本生活得很平静。佩萝十七岁的时候,出落得非常美丽,特别擅长舞蹈。有一次春节文艺会演,佩萝学校的节目被选中,演出那天盛况空前,可以说改变了佩萝的一生。一曲《茉莉花》,佩萝带领一群如花的少女提着花篮翩翩起舞,动人的音乐声中,佩萝的笑容倾国倾城。至今她还保留着一张当时演出的照片,一生的美丽,就在那一刻绽放。绽放得太彻底,却让她的青春过早凋零……佩萝就是这么说的。

演出结束后,几个领导模样的人上台跟演员们握手,其中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握住她的手,足足停留了一分钟,还跟她合了影。天真的佩萝没有觉得这有什么特别的,闪烁的灯光下,她甚至连那个男人的样子都没看清。但人生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设下了埋伏,当她坠入其中的时候,除了少女的矜持和恐惧,再无其他。一切的一切,都不在她的掌控中,从那男人对她发起攻势起,她就在沦陷,毫无防备。而他的岁数足可以当她的父亲,却拥有她最美好的青春,以及她含苞待放的身体。为了避人耳目,他找了个理由将她送到了桐城,安排她住进了一个气派的公馆,也就是现在的清水堂。他对她的宠溺,绝无仅有。当恐惧被仰慕和崇拜代替后,她渐渐被这个男人的魄力折服。据闻,这个男人是个大资本家,祖上是开药铺的,曾在海外留洋,家族势力很大。新中国成立前夕因帮助新政府建医院兴药业,逐渐步入政界,上位得很快。家族很希望他能在政界有所作为,不想东窗事发,他和她的事被人捅了出来。恰在那时佩萝已怀有身孕,如果事情捅出去,他将前途尽毁。于是他们家族要求她做掉孩子,她不同意,坚持要生。但一个弱女子怎么对抗得了一个庞大的家族,佩萝被强行押到医院堕胎,当时胎儿已经八个月了,拉扯过程中佩罗动了胎气,急急忙忙送到医院,孩子早产,佩萝大出血,差点连命都没了。出院后,佩萝迅速被遣到了外省。"我一辈子都记得那天的情景,他们家里来了好多人,把我拖到医院,无论我怎么哭怎么求都无济于事,八个多月了,孩子都快生了,他们却无动于衷,残忍地将孩子杀死在我的腹中。我连孩子的面都没见上,只知道是个男婴……可恨的是,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再见到他,他的回避恰恰表明他是默认这件事的。几十年过去了,我经常梦到那孩子在哭,唯独梦不到孩子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