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死囚

疾亲君而无他兮,

有招祸之道也。

——《九章·惜诵》

借着薄暮的最后一缕微光,屈原惊惧地看着眼前昏迷不醒的人。

“无明!”

几只寒鸦在他的低呼声中惊起,屈原惊怒交加地看着面具下那张苍白俊秀的脸,一下跌坐在地上,无法动弹,似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风从山野的深处涌出,凛冽萧索,吹落了大片大片的叶雨,也带走了林中最后一点微光与暖意。

入夜了。

入夜后的屈府却是灯火通明,府中仆从进出忙碌,往来匆匆。

屈伯庸从昏睡中睁开双眼,感到一阵目眩头昏,他勉强转头,看到府中老小皆守在床边,夫人柏惠更是满面忧色,眼圈通红。

屈伯庸定了定神,开口道:“由儿……”

屈由几步抢至床前:“父亲!”

屈伯庸的声音沙哑而急切:“原儿呢?”

屈由沉默地低下头,他紧咬牙关,双手因用力扣着床沿而泛白:“由无用!”

闻言,屈伯庸本已失血的脸色霎时更白了几分。他沉默片刻,突然发力掀被而起。众人大惊,忙上前搀扶。夫人柏惠带着哭腔说道:“医官已交代你要静养些时日,切忌动怒和发力,以免影响伤口愈合!”

屈由蓦地拦在父亲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父亲!您是国之顶梁,您的平安关系着我屈家满门的荣辱,关系着我大楚百姓的生计。让由去吧!我一定会把原带回来的!”

说完,屈由拜伏在地。

屈伯庸看着伏在地上的儿子,身子竟然微微有些颤抖,他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庞愈显苍老和憔悴。这位多年来叱咤高台的威严重臣、昔日斩敌首级无数的悍勇老将,此刻只是一个绝望、痛苦、衰老的父亲。

“罢了……”

屈伯庸仿佛一时之间苍老了十数岁。

“把原带回家,生死都要带回家……”

跪在地上的屈由听到父亲的最后一句话时,身子抖了一下。随即,他缓缓一叩首,起身离去,再未有一句话。

离开父亲的房间,屈由向外院走去,虽然夜色深沉,但耳力了得的他还是听到一丝奇怪的动静。他下意识地转头去探寻,却发现声音仿佛出自弟弟屈原的房间。

屈由不禁有些疑惑,他双脚点地,几个跳跃,轻轻落在了屈原的房间外。随后敛容屏气,正欲查看,却见房门被推开,一个男子从房内走出,正与他撞个满怀。

“原?!”

“大哥!”

兄弟二人皆是一惊。

屈由满脸惊喜,激动之余,一把攫住屈原的手臂仔细端详。

“真的是你吗?原?”屈由的眼圈红了,只不断地打量着屈原的脸,竟再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屈原却是骇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哥,我,我正要去寻你!”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神灵庇佑!”屈由紧紧地拉着屈原的手,仿佛怕他会突然消失一样。

“走,进屋说去,看你脸色这么难看,定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待会儿让厨房给你送点热乎的吃食!”说着,就要径自往屈原屋里去。

屈原一惊,连忙不动声色地抽身挡在门前,挤出一丝难看的微笑。

“大哥,我不打紧,还是先去看看父亲吧!不知他伤势如何?”

屈由这才恍然:“看我莫不是欢喜疯了,差点忘了这个。父亲牵挂得紧!差点儿连自己的伤也不顾了!快走吧!”说罢,拉起屈原的手便向父亲居住的宅院飞奔而去。

听了哥哥的话,一路上屈原眉头紧锁,沉默不语。许是夜色浓重的缘故,一向耳聪目明的屈由竟未有丝毫察觉。

行至屈伯庸房外,屈由也顾不得通禀了,兴高采烈地拉着屈原就冲了进去。

“父亲!你看这是谁!”

正在床榻之上闭目养神的屈伯庸闻声睁开眼,看到屈原似笑非笑的脸,惊喜得顾不得自己的伤势,竟然挣扎着撑起了身子。

母亲柏惠扑到近前,一把抱住她的小儿子,早已是喜极而泣。

“父亲……我回来了。”还未走到床前,屈原已跪倒哽咽。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哪里还是往日叱咤朝堂的大司马,面前只是一位满面疲倦与病痛的老人。

“原儿!好,好……回来就好……咳咳咳咳!”屈伯庸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中被柏惠搀扶着重新靠在了床头。

很快他便将激动与担忧隐了下去,重又恢复了略带威严的神情:“原儿,那个刺客现在何处?你又是如何逃脱的?”

屈由也转头看向弟弟:“正是,原弟,适才太过激动,一直没有找到空隙与你细致询问此中缘由。你到底是如何回来的?怎地门口的下人们竟没来通传禀报?”

屈原深吸了口气,逐渐平静下来,他沉默半晌,乌黑的瞳仁中倒映着屋中的烛火,仿佛正在细细回想与思考。随后他缓缓开口道:“自从在祭坛将我劫持后,那个刺客一直逃到了城外一处偏僻的林间,才将我拖下马。此间我一直假作昏迷不醒,才终于寻得一个机会,趁他忙于躲避追兵处理马匹之时,自他身后猛击,正中他肩头的伤处。大约是哥哥之前一剑已将其重伤,他一路逃亡又失血过多,所以他当场倒地不省人事,我才得以连夜归来。进府时我走的是下人出入的偏门,一来此番遭劫,身心俱疲,只想掩人耳目,以求平安万全;二来,也恐哥哥率兵在外,父亲又有伤在身,不宜情绪太过起伏,本想先独自休整一番,再前来相见。”

一番话简明扼要,将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在场的众人听后无不屏息低呼,母亲柏惠更是捂住了嘴,显是十分后怕。

屈由听得两道剑眉深蹙:“原,你有没有看到那刺客的脸?”

屈原摇摇头,面有愧色:“不曾看到,他倒下时将面具压在了下面,若想取下,必得先将他翻动。原当时惊惶不定,最后一击已是强弩之末,身子早已脱力,又恐他随时醒转,便未敢多做停留,只求自保。”

说罢他又悲愤道:“只怪原平日疏于习武,竟只能行些背后偷袭之不齿行径,连个昏死之人也无力应付,还要连累全府上下不得安宁。”

屈由听他这样自责,当即大感心痛:“保护父亲与你的周全,原是我的责任,如今令你们身处险境,父亲更是负伤在身,要怪也只能怪我这个做长子长兄的无能!你怎可都揽到自己身上去!”

“好了,这名刺客身手不凡,冷静狠辣,老夫亦伤在他的手上,深知由儿能将其重伤已属不易。原儿,你自幼习文,自有造诣,也不必妄自菲薄。今日危难之时,你们不顾自身安危,以命相搏,没有堕了我屈家的名声。为父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