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狂言

终刚强兮不可凌。

——《九歌·国殇》

楚国的圄牢,迎面便是两扇顶梁对开的青铜包面的大门,门面相对盘踞着两只其状如牛、苍身无角的独腿夔龙。夔龙为远古凶兽,相传古时黄帝以其皮为鼓,以雷兽之骨擂之,声闻五百里,威震天下。

推开这两扇森然的巨型大门,是一面照壁,其上画着猛虎食人的图腾。画中猛虎以后爪与尾为支点,两只前爪腾空,有力地攫着一断发跣足之人,作噬食状。虎之凶戾与人之惨烈鲜明相映,逼真生动。

转过照壁,后面是由四个接连陡转的直角弯和五道铜门隔离的甬道,然后便是一条一米多宽的巷子。巷子两边有两排低矮的监房,里面关押着一般的杂犯;而巷子的南尽头,一个直角弯后,便是专门关押死刑重犯的内监。

这里仿佛是一个被遗忘与唾弃的世界,一墙之隔,墙外明媚,墙内腐霉。时已深秋,间或有丝丝寒风从墙的缝隙吹进来,摩擦出“呜……呜……”的惨厉声。新鲜与腐朽的血腥气在这里终年弥漫,夹杂着牢狱中特有的酸臭味,直钻进人的心底,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每到寂静的深夜,死囚们不甘地嘶吼,犹如沉睡经年的冤魂厉鬼被唤醒,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叫声回荡在整个圄牢中。

此刻,其中的一间囚室里,一个青年正盘膝呆呆地坐在地上。他穿着一身散发着酸臭味道的囚服,长发凌乱地系于脑后。身下是一个几近腐烂的草席,时常有虫子爬过。他的面颊清瘦,嘴唇干燥皲裂,只有那乌黑的瞳仁依旧明亮如夜空中的星辰。正是屈原。

除去那张腐烂的草席,囚室的角落里还有一个缺口陶盂,上面满是污垢。秋雨后的潮湿混合着已经干涸的血的味道,令这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屈原颓丧地坐着,内心早已被这地狱般的处所击败。是的,这经年的恶臭与污垢,这浓重直冲鼻端的血腥气,这日夜回荡的哭嚎声,这无尽的黑暗,都在时时刻刻冲击着他脆弱的身心。就连当日在无明剑下濒死的时刻,他也不曾如此清晰地直面生命的脆弱。死亡,从未离他这样近过。在这里,他不只感受到了自己的死亡,更体会到以百、千、万计的生命的死亡。有多少灵魂在这实实在在的绝望中腐烂着,直到永久化为这黑暗的一部分?

他们,她们,都该死吗?

无明的父兄亲人都该死吗?

越国的无辜百姓都该死吗?

我大楚的万千将士都该死吗?

我,该死吗?

年轻的诗人将头向后轻轻靠在滑腻酸臭的石墙上,仿佛平日里靠在府中髹漆雕花的床头一般。

然后他闭上眼,轻轻地吟唱起来: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歌声轻扬,盘绕而上,隐约回荡在这暗淡无光的死牢中。

不远处的一间囚室中,满身血痕的无明倚靠在角落里,也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繁花锦盛的绿色原野上,氤氲着清新沁人的花草香气,缕缕笛音自花间草间漏了过来,如天上洒向人间的玉液琼浆,令人一阵温暖陶醉,接着一阵迷离悲伤。

一名身披女萝、腰系藤蔓、头簪翠枝的少女,只手扶着一副面具遮于面部,静静地站在花叶间朝这里凝望。藤蔓自她身后蔓延开去,如灵活的触手般伸向远方,拉着少女随之慢慢退去。

“别走……”屈原急惶地伸出手。

少女缓缓放下了面具,露出两脸夭桃、一眸春水。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声渐远,人渐远。

“莫愁!”屈原陡地惊醒,竟喊出了声来。

他低头自怀中慢慢取出一枚小小的香囊,在昏暗中细细端详。香囊精致小巧,散发出一丝清幽香气,还带着他的体温。

“莫愁,是你吗……”他再次低喃道。

一阵铁器碰撞之声将他唤回。吱嘎一声,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两个身影走了进来。为首一人魁梧高大,头戴垂缨冠,身穿赭色窄袖深衣,腰系带紫纹对龙袍带,目光如炬,正是楚王熊槐。

“屈原!见到大君还不行礼!”楚王身后的木易喝道,半是恼怒,半是焦急。

楚王瞟了木易一眼,着他噤声,随后转头看向屈原。

屈原依旧盘膝坐在草席上,静静地看着楚王。

两人相视片刻,楚王自身后取出一柄寒气森然的青铜剑,稍用力,便直直插在屈原的面前。

屈原看向那柄剑,只见刃部不是平直的,背骨清晰成线锋,其最宽处约在离剑把半尺许,向后便呈弧线内收,至剑锋后内聚成尖锋,通体青寒。稍一用力,便没入地面寸许,足见锋利至削铁如泥,吹发可断。

“好剑!”屈原不禁由衷赞道。

楚王见他如此,点点头:“好胆量!”

他微微侧头,木易拍拍手,很快便有狱卒端来了一方小案,又整齐码上几道小菜、一樽冒着热气的酒,还有两只耳杯。

待狱卒全部退下后,木易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两个耳杯斟满,并将其中一杯恭敬地递到楚王手中。楚王接过后,也不看屈原,仰头便将杯中物饮尽,随后将耳杯掷在了案上。

木易立刻向外面使个眼色,很快便有狱卒小跑进来,拿一领簇新、散发清香的精编竹席展在案前,随后又在上面铺上一层朱红色、绣有经锦条花的软垫。

楚王盘膝坐下,拿起酒樽为自己斟满,举杯向屈原,但并未说什么。

屈原坦然一笑,执起自己的耳杯,向楚王朗声道:

“多谢大君为我送行!”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辛辣温热的酒气直冲脑门,他大喝一声:“痛快!”

楚王的唇角也微露出些弧度,他慢慢地又斟满了一杯……

二人便这样沉默地斟着,饮着,一樽酒未及变凉,已被饮尽。

“好酒!再来一壶!”屈原晃晃空了的酒樽,突然高声喊了起来。

楚王微笑。到底年少,屈原已是醉了。

一旁的木易见状,立刻又着人烫了一樽送进来。他亲手端至案前,为二人斟满。

楚王手中把玩着一块精巧的薄胎玉佩,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你,很欣赏无明?”

屈原饮尽杯中酒,沉默半晌后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苦笑道:“交浅言深罢了。”

楚王眼中似有蔑意:“愚也!”

屈原并不恼,点点头:“确是,两个愚人才会行至如此田地。”

楚王挑眉问道:“此言却是认罪了吗?”

屈原听得“认罪”二字,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笑声朗朗,贯穿狱所。

木易恼怒,欲上前喝骂阻止,却被楚王一个眼色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