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借璧

罻罗张而在下。

——《九章·惜颂》

兰台宫库房的最里间,一只豚形描金彩绘髹漆箱稳稳地放在一座错金青铜龙凤案之上。整间屋中,只存放着这一只箱子,足见主人对它的爱惜与看重。

窗外秋色明媚,窗内静谧安宁,只是这静好时光很快就被打破了,房门一点一点被拨开,片刻后,缓缓探进两个脑袋,左右转动了一阵,见屋内空无一人,于是两个人便大胆地溜了进来。

是两名少年,一名身着紫绢衫披紫色深衣,另一个则着一身牙白衣袍,上边一溜撒金滚边。他们宽宽的袍袖皆是紧紧地扎在手腕附近,一看便知是怕淘气把袍袖弄脏。

两个少年四下打量一番,便两眼放光地走向那个错金青铜龙凤案。那只髹漆箱正静静地躺在案上,每当风从敞开着的窗口涌入,巨箱两侧的铜环便微微摇动起来,仿佛在诱惑着两位少年的心。

见四下无人,那名紫袍少年便从怀中摸出两个做工精致的小铜棒。他笑眯眯地将其中一个铜棒递给身旁的白袍少年,随后指着两个铜环说:“喏,你执一棒,我执一棒。我见父王与母后便是这样,一起敲三下。”

白袍少年接过铜棒,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两人面带忐忑地连敲了铜环三下,果然机关触发,木箱如约启动。待得那朵黄金莲花缓缓出现,两名少年的眼中充满了惊喜与兴奋,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机关,顿时玩性大发。

“你看那朵莲花花蕊之中的那块白色璧玉,便是传说中咱们楚国的镇国之宝!”紫袍少年激动地说。

言罢他眼珠一转,笑嘻嘻地对白袍少年道:“子兰,不若咱们去把这璧玉取来瞧个仔细如何?”

那位名叫子兰的白袍少年怔了怔,随即略带忐忑地说:“可父王知晓的话,真会把咱们全都送去廷理发落!”

“此事只得你知我知,怎会让父王知晓。”紫袍少年宽慰道,随后他继续鼓动,“子兰,你个子高一些,我实在够不到,你试试?”

见子兰还有些犹豫,他不以为然地说:“你若是怕了,那便作罢。”

子兰年少气盛,顿时急道:“拿便拿,有何了不得!”说罢,他便撸一撸袖口,手脚并用,努力向龙凤案几上爬去。

片刻后,子兰气喘吁吁地将和氏璧抱在怀中自案几上爬下来,双足甫一落地,还未及欢喜欣赏,忽听身旁的紫袍少年失声道:“父王!”

子兰双腿一抖,慌忙将璧玉藏至身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儿臣参见父王!”正当他硬着头皮准备接受父王暴风骤雨般的训斥之时,只觉身后的和氏璧被一股大力抢了去,伴随而来的是紫袍少年得意的笑声。

子兰一下便明白过来,只是为时已晚,和氏璧已到了紫袍少年手中。

“子横!你——!”子兰一骨碌自地上爬起来,瞪着紫袍少年,怒目圆睁,扑身上去便要抢回来。

身着紫袍的子横一见他这怒极的模样,不敢正面与之争锋,连忙抱着璧玉向门外冲去。子兰哪里肯让,咬牙扑上要将他拦下。这一扑不要紧,子横瞬间被他撞得失去了平衡,手上一松,那块被楚王珍重而保存起来的和氏璧便被抛在了空中。

这下可把两个少年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呆若木鸡地看着那块璧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随后便落向了青石板的地面。那一刻,他们忘记了厮打,甚至都没有来得及伸出手去。

在和氏璧即将落地的瞬间,一双手忽然出现,稳稳地将它接了下来。

子横与子兰抬头一看,一位身着一袭淡青色深衣的男子手捧和氏璧,面色沉静地望着他们。此人正是少傅屈原。

屈原面上如古井般看不出丝毫波澜,他小心翼翼地将璧玉放回了金莲花之中,又启动机关,金莲花包裹住和氏璧慢慢地回到箱中。随后,屈原转身看了看两名忐忑的少年,轻声道:“你们随我来。”

子兰与子横垂首跟在屈原身后,回到了太傅的书房之中。三人端正席坐,屈原先是仔细地端详了他们一番,随后温和地说:“未经大君允许而私闯库房,此乃其一;盗取镇国重宝,此乃其二;险将国宝损毁,此乃其三。若两位公子是平民之子,仅凭这三条,便足以被发至廷理受黔劓之刑。”言罢,他停了停,看向两位少年。

子兰面色苍白,双手搁在膝上不停地紧紧绞着袍角,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子横只是神色如常,虽低眉垂首很是恭顺的模样,嘴角却微微抿起,泄露了内心的不以为意。

屈原微微一笑,只作不觉,继续道:“君子比德如玉,望二位公子,勿以恶小而为之。”

子兰不觉颔首,面有羞愧之色,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罢休。

子横却忍不住开口道:“先生教训得是,今日之事是我俩鲁莽了。这块璧玉确系父王心爱之物,只是我与兰乃王之子,若按平民之理来论,也只是看看自家父亲的有趣物件罢了,相信父王也不会如此计较吧。”

“好伶俐的一张嘴!”突然一声低喝自门边响起,房中三人皆是一惊。

子兰与子横更是大惊失色,跳将起来,回首一看便跪了下去,口中大声道:“儿臣拜见父王!父王大吉!”

屈原亦起身恭敬施礼:“参见大君!”

楚王负手立于门边,冷冷地看着两个儿子跪于面前:“大吉?父王的镇国之宝被你们当作如此玩物轻之慢之,父王何吉之有?先生对你们悉心劝告教诲,你们非但没有反躬自问,却只知道逞口舌之快。有子如斯,父王何吉之有?!”说到最后,楚王已是声色俱厉。

子横与子兰闻得父王语气不善,知道事情不妙,吓得不敢接话,只埋首伏于地上瑟瑟发抖。

屈原见状,不由温言缓和道:“大君莫急,两位公子年纪尚轻,自是好奇贪玩的小儿性子,偶尔失了分寸,也是有的。所谓‘少成若天性,如自然’,相信两位公子自幼便得大君时时关注与训诫,日后必成大器。”

一番话后,楚王面色稍有缓和,沉声道:“今日既有先生在此说和,便罢了。日后若再发生,你们便自行去廷理那里按律领罚吧!”说罢,一甩袍袖,“退了吧!”

两个少年闻言如蒙大赦,连忙叩首跪安:“唯!儿臣告退!”随即起身低着头匆匆退了出去,不敢再多看父王一眼。

待两子走后,楚王面上才露出一丝笑意,指一指旁侧的案几,对屈原道:“先生请!”

屈原略一迟疑,便恭谨道:“唯!”随即正衣敛袂与楚王相对而席。

楚王命人上了茶。两盏缠枝青碧的茶盏相对而置,及至盏中茶尽,屈原便静静添满,如此几番过后,二人竟是未执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