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请命

结微情以陈词兮。

——《九章·抽思》

这座江边破旧的渔家小院,一时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夕阳在众人身上漫不经心地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芒。残损的渔网在秋日晚风中轻轻摇曳,拖着那掉落在地上的铁钎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旁边的一个木桶,发出“咣、咣”的声音。

莫愁第一次睁大眼睛端详面前这个年轻的男子,眸如星子,目光清朗,剑眉斜飞,发束高冠。她一直知道,他是显贵而富足的;她亦渐渐发觉,他是单纯而善良的。

然而,屈原?

怎会是这个被她于寒夜、于伤秋、于泥泞与悲苦中呢喃过千万遍的名字?怎会是这个在她脑中、心中、在所有无以为继的凄苦之中勾勒过千万遍的人儿?于她,那应是一张悲悯而洞察的面容、宽和了然的唇角、高洁清冷的目光,长身鹤立于尘世之上,承接住她所有的期盼与向往。

怎会,怎会是他?怎会是这个不够、不好、不像的他?

屈原神情温柔地望着眼前的女子眼中渐次出现的惊异、怀疑、绝望与混乱,不由得心中疼痛。他深知“屈原”二字在莫愁心中的位置,是漫漫暗夜中的萤虫之火、凄风苦雨中的片瓦尺椽,屈原已非他,已非一人,而是书满自由与信仰的诗赋,是一片再无不公与恶怒的天地。

为她曾于星夜寒月之下孤独而微弱的期盼,为她曾于灼灼日光之下千百遍起舞吟唱的向往,为那千万万赋予他荣耀与盛名的底层大众,他亦该从那华丽诗篇中走出来了。

屈原的眼神愈是坚定,莫愁的眼神愈是脆弱。目光相交的片刻,莫愁惊怒地摇头:“不,不,你怎可能是屈原!”

她千般怒气似是质问,更似是在极力说服着自己:“原想着先前错怪你们了,二位并不似纨绔轻浮之人。怎知竟还是仗着身份,如此戏弄轻贱,未免欺人太甚!二位请回吧!莫愁再是身轻人微,也必不做那附膻之蚁!”

话说得甚是难听,屈由不禁心生怒意:“我们如此躬身礼下,怎地这般不识好歹!……”他欲发作,却感到手臂被身边的屈原轻轻握住,出于兄弟间的经年默契,他纵然已是满面怒色,终究还是全数按下不表。

只听莫愁的父亲颤声问道:“敢问屈伯庸大人……”

屈原温言道:“正是家父。”

老人不由面色一沉,眼中似有精光一闪而逝,但很快又恢复平日的浑浊噩噩。无人注意到他的异样,只道他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慑至此。

屈原深深地看向莫愁,平静地说:“在下愧担‘屈原’二字,但绝无戏弄之意,个中情由屈原日后自会重返权县与姑娘一个交代,多说无益,只此郑重一诺。”

说罢,他整衣敛袂,肃容一拜,拉了屈由一同牵马而去。

残阳已没在江水的尽头,沉沉暮色压了过来,莫愁坐于院中良久,手中仍细细地勾着渔网,背影却显心事重重。

卢茂自屋中走出,扶着门框凝视女儿的单薄身影,目光复杂而矛盾,似是忧愁,似是森冷,终随着天幕一起全数暗了下去。

他慢慢走到莫愁身边坐下,淡淡道:“起风了,去睡吧,明日再补。”

莫愁轻轻一颤,似是被从心事中惊醒,她转头看到父亲,便强自微笑道:“夜里寒气重,您怎么……”只说到一半,似是用尽了气力一般,话音也低了下去,结尾只能听到细细的一声叹气。

卢茂拍了拍莫愁瘦弱的肩膀,没有讲话,只是陪她又坐了许久。

终于,他缓缓出声:“倘若那位真为屈原,又当如何?”

莫愁身子轻轻一震,眼中刹那清明又复迷蒙,只怔怔地望向深黑沉默的江面,良久,良久,轻轻道:“屈原,必不会如此……”

见她如此情状,卢茂便已了然,眼中郁色愈浓,几欲开口,却又似失了勇气,终究全付于一口长长的喟叹。

江边飞驰的两匹骏马正驮着屈原兄弟。只见屈原腰身几乎贴近马背,双眼专注于前方,更为注目的是,一头长发已悉数披散下来,在疾驰之中飞扬于身后,昭告着他此刻狂乱翻涌的内心,直要破壁而出,直冲九霄。

屈由沉默地在侧跟随,只由着他疯癫般地疾驰。多年厮杀疆场的敏锐直觉告诉屈由,自己这位信天游地的兄弟,此刻正经历着身心俱创的蜕变。无人能够予他一个捷径、一扇宽门,只得他一人,于这暗夜之中狂奔怒放而解。

夜已深,就在屈家兄弟一路疾奔向郢都之时,一台不起眼的灰顶小轿,稳稳地落在了王叔子尚的府邸院墙之外。片刻后,一名轿夫打扮的人敲开王府的偏门,将一个通体髹漆无纹的小小锦盒递了进去。

王府中灯火通明,偏厅内,王叔子尚正在闭目欣赏婢女萍儿的婉转歌喉,却闻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不悦地睁开双目,看到老管家正端着一个小小的锦盒匆匆走进来。

“何事!”子尚沉声道。

“老爷,府外有人求见。”老管家恭敬道。

“这么晚了,不见!”子尚一拂袍袖,正欲再次闭目,老管家忽地俯下腰,以身挡住一众下人的目光,将手中锦盒托出,微微开启盒盖,看向子尚,低声道:“老爷,是稀客……”

子尚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自盒中瞟过,只见盒中端正躺着一枚方印,上面以繁复篆文刻着一字:相。

子尚的瞳孔猛然一缩,面色大变,他定定地看向老管家:“可有看仔细?”

老管家将锦盒轻轻盖好,点点头:“错不了。”

子尚立刻将萍儿与众下人挥退,独留老管家在侧,随即慢慢沉吟起来。老管家在旁静静守着,只见子尚双目似睁还闭,仿佛已懒怠困顿了一般。

片刻后,子尚开口:“此物可还有人见到?”

“只有偏门的小厮。”

子尚沉吟道:“怠慢贵客,明日……便打发了去吧。”

老管家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深深看向子尚,垂首恭敬道:“老奴明白。”

子尚已兀自慢慢阖了双目,淡淡吩咐了一句:“见。”

少顷,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两名身披墨色兜头大氅的男子在老管家的带引之下走进了偏厅。老管家躬身一引,缓缓退了下去,并将偏厅的门仔细合上,便独自立于门外,闭目养神起来。

合门后,子尚缓缓睁开双眼。眼前的两名男子也将大氅兜帽掀了起来,为首一名目光如炬、面含笑意的男子,正是秦相张仪!

次日清晨,江水之畔显出一个清丽的身影,远看去,腰肢婀娜似弱柳,翩若轻云才出岫,正是练舞的莫愁。

而江边小院中,卢茂望着女儿的惊鸿舞姿,眉心深深地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