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真相

惟庚寅吾以降。

——《离骚》

郢都西郊的校场,将官的嘶吼训骂声隐隐传来。楚国此时地域虽广,看似繁盛,却早不是过去南收扬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的楚国。吴起变法随悼王驾崩废除,人亡政息。至宣王、威王虽有一时强盛,也终难免西边秦魏、东边齐赵之虎视眈眈。此次征兵,也为积谷防饥,未雨绸缪。

乱世为兵,沙场上刀尖舐血,校场里命如草芥,那嘶吼怒骂声让莫愁心头一阵阵发紧。

“不行,咱们得想个法子,再这么拖下去,恐怕大哥新伤未好,旧疾又发。”

此时青儿已几番哀求看守兵士,皆不准入,莫愁无奈,只得按下心头恼怒,上前对兵士道:“我认得你们屈由将军,将军和我们蒙远大哥也见过,尚有些交情,还请军爷放我们进去,只看一眼大哥病体无恙,我便出来。”

看到兵士面色犹疑,青儿又将几枚贝币塞入兵士的袖筒,低声道:“大哥被带走时,官兵不知他伤病正重,若此时军爷一再阻拦,万一蒙远有事,到时屈将军那里也不好说。”

那兵士略一思度,虽不知真假,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便一诡笑:“姑娘且等一等,兵营里自然不能放姑娘们进去。我叫人去寻他出来,你们见一见便走。”

莫愁正松下一口气,却听到营内一片骚动,不远处两个兵士正拖着一个壮汉过来,边走边怨道:

“这如何招的兵?痨病鬼也来,受罚挨顿鞭子,一口老血喷出来,也不知还能活不能。”

“县尹只管下令,征兵的看到壮年就带走,谁管你是不是痨症。这个人也还得去查军簿,让家人带走,八成是活不了了。”

莫愁凝神一看,被拖着的正是蒙远,心中一阵绞痛。“蒙大哥!”她一把推开兵士扑到蒙远身边,此时蒙远面色灰白,胸前臂上尽是鞭痕血迹,仅一息尚存,“蒙大哥!我们来得太迟了,这就带你回去。”莫愁和青儿哭成一片,从兵卒手中扶过蒙远。

“你们是?”那两个兵卒刚一开口,就被莫愁杀气腾腾的眼神抵了回去,莫愁恨恨道:“劳烦军爷帮我俩人找副抬板,我们要带大哥回去。”说罢又拉着蒙远的手,泪如雨下地哀声道,“蒙大哥,再忍片刻,我们去找最好的郎中。”

训练营死了新兵,本不足为奇,但那看守兵士恐这人真与屈由相识,便挥挥手阻止了正要发作的兵卒:“去吧去吧,帮姑娘一忙,且当日行一善。”

当日,莫愁和青儿把蒙远抬回屋内,一路不时有黑血从蒙远口中浸出。莫愁心碎,把蒙远安置在床上,哽咽道:“大哥,你且歇一歇,我这就去抓药。”

“不用了,莫愁。”蒙远勉强睁开眼,枯唇微微抽动,似笑非笑,“莫愁,别做徒劳的事了。”蒙远面目温和虚弱,气若游丝,莫愁明白已无力回天,只好忍下心中烈痛,握住蒙远的手泣道:“蒙远哥,你万不可胡思乱想,前几日喝药才有起色的。”

蒙远想伸手为她理一理乱发,却没有丝毫力气,只用尽了气息说:“莫愁,人各有命,我就是死了也写不出一句诗,但我走之前有你在身边,也是值得……”

语毕,蒙远已没了气息,双目未合,眼角尚有热泪。莫愁再也无法抑制悲痛,伏在他身上痛哭。

这是她多年来亲密且敬重的兄长,最艰辛惶恐的年月他们都在一起,他护她更胜同胞兄妹,这样鲜活温敦的一个人,如今却再也无法醒来了。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莫愁哭到无声,闭上眼睛。在永远沉睡的蒙远面前,她之前与屈原争论的平民和贵族谁该上战场的问题,显得如此空虚无力。

而另一边,是恢宏的屈家府邸,修门花窗,红壁砂板。

屈原所在的楚国,已雄踞南方七百多年,周知屈、昭、景为楚国三大族,分别起于楚武王、楚平王、楚昭王,以屈姓起源最早,直至楚王熊槐时,三族后裔仍为显赫贵族。

此时屈原和屈由正在堂中闲坐,漆案上有精美的铜鉴缶盛着桂花冰酿,屈由将甜酿盛入斛中,但见屈原看着铜鉴出神,便“砰”的一声将斛置在案上道:“又作什么诗!”屈原一笑,喝了桂花酿,又半晌才道:“哥,人是生来就有贵贱吗?”

这疑问在莫愁离开之后,就一直在他心中萦绕不去,甚至比她美妙的舞步、不染尘俗的面庞更让他难以释怀。莫愁问:“若不分贵贱,那沙场陷阵的为何都是平民?”只一句,他即刻觉得自己诗中那些香草美人,都是让人羞愧难当的空中楼阁。

屈由不解,随意道:“贵贱自然是天生的,有人生来为奴,不可能做将才,上了沙场也只能冲锋陷阵。”

屈原不语,又为他添了甜酒,才缓缓道:“哥,你看这铜鉴缶,酒在中央的缶内,冰在外环的鉴内,冰为使酒清醇而设,酒入腑,冰被弃之。而论本质,两者皆是水,水加酒曲酿为酒,加硝石制为冰,又怎说谁贵谁贱?”

“原弟,我只知道贵贱是天命,但并无高下。农奴和平民不愿打仗,将士又岂愿带兵?到了沙场,只有生死,不分贵贱。依楚之法,农奴和平民战败为俘,而覆将必杀,这亦是贵贱。”

话说至此,屈由不禁苦笑,又道:“原弟向来多思,岂知书斋战场,两重天地。唉,今日怎么想起这些?”

“哥,你还记得蒙远吗?”屈原一顿,将思绪从万里之外抽离回来,和屈由说了蒙远被征兵的事。

“这极容易,弟弟何必忧虑,我叫他们放蒙远回去就是。”

见屈原面有难色,知他自视清正,如此一来,便是徇私枉法,屈由立刻明白几分,便拍肩道:

“弟弟放心,蒙远旧伤未愈,我这就去找将官,让蒙远习练时不过度劳累。总之,他是莫愁姑娘的大哥,我自会关照。一起去吧?”

两人翻身上马,一路疾驰,待冲进军营,屈由叫来兵士道:“有个叫蒙远的新兵,去把他带来。”

兵士一惊,脸色突变:“将军,蒙远他……”

“他怎么了?”屈原忙问道,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他……有痨症,挨了鞭打,就在军营里犯了病……现已拖出去,遣返了。”

“什么?”屈由大叫一声,正欲对兵士继续发作,却有几人匆匆赶来,要屈由前去处理要事。屈原见状,速速飞身上马,在渐深的暮色中疾驰而去。

夜已深了。此时蒙家院子里,百戏班的众人默默围坐,低声抽泣。

蒙远静静地躺在草席上,换了干净衣衫,脸上斑驳的血痕已被莫愁擦拭干净。这时青儿慌张跑来道:“莫愁姐,屈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