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女戎

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九歌·湘君》

权县,冬至市集。

这是一年中最大的集贸时期,摊贩售卖各种日常或稀奇之物,垂髫之童,斑白之老,鳞次栉比,青年男女携手而行,冬日阳光和煦,一片欣欣之气。

昔日管仲、商鞅、墨子依次规划了城镇雏形,城镇中心便有定期的贸市。这天,全镇百姓皆出来游赏购物。

“啊呀,屈大人!”人群里立刻有人认出了屈原。那人说着便立刻放下挑担,俯身跪倒道,“不想在这里遇到屈大人。大人新规,减免供尝,实是救我们草民百姓于水火啊!”

屈原连忙俯身扶他道:“快快起来。这不过县尹分内之事。”

“遇到大人,真是权县之福!”那人千恩万谢起来走了。片刻又有人冲来,拉住屈原欣喜道:“可是屈大人?大人上任之后,权县竟真有指望了!今日请大人去草民寒舍同餐可好?”

屈原连连推托。好容易安抚停当,闪到一边,对师甲苦笑道:“我今日还换了素衣素袍。”

师甲笑道:“百姓眼睛雪亮,且大人这精神气质,便是披麻出来,也会被认出。”

屈原一瞥,见街上不时有小儿戴傩戏面具嬉笑而行,极憨极喜,便狡黠一笑,抓出几枚贝币给师甲道:“去买两个傩戏面具。”

“大人,老夫也要戴吗?”师甲面露难色。

“咱们今日算私访民情,不露身份,才看得真切。”屈原笃定道。

原来这本是县衙公休日,屈原正好无事,便拽上师甲来市集闲逛。此时两个人已戴着憨丑的面具穿行于人群中,虽然引嘲笑围观无数,屈原仍一路与师甲道:“此处排水道当改。”“此处道路不便。”“此处可添凉亭石凳一二。”师甲一一记下,心中思忖调度安排。

街市略略走了一遍,突然,面具后屈原眼睛一亮,在原地怔了片刻。师甲循着一望便当下明白,笑道:“大人,老夫想起今日县衙内还有些琐事,老夫先去办吧。”屈原却自持道:“有吗?师甲自己便可处理吗?”

师甲笑道:“自然,自然。那老夫先走一步。”说罢拱手一揖,转身便走。

屈原暗喜,扶好面具,拨开人群就向莫愁追去。莫愁原是和卢乙一道来街市,隐隐觉得后面有人,回身一看,一个戴着傩戏面具的男子正直直地望着她,卢乙不禁“啊”地叫出来。

“你是何人?为何跟着我和阿姐?”

莫愁看那眼神,还有那熟悉的身段形体,早已猜到,忍住笑拉上卢乙道:“不认识,咱们走咱们的。”

又是这般,屈原心里一叹,只得闷头跟上。街市上戴面具的多为小儿,屈原这一路得了无数笑谑。

“阿姐,那人还跟着我们!”卢乙回头叫道。

莫愁心中怦怦乱跳,却有种隐隐的甜蜜蔓延上来。她忍住笑意,拉着卢乙疾步快走,一直快到镇上的西边,突然一回头道:“君子坦荡荡,你戴着这鬼面具,一直跟着我们做什么?”

这边已是街市的尽头,逛街的百姓少了,屈原只得摘下面具道:“唉,只是偶遇。”卢乙大喜道:“屈原哥哥!”

“偶遇?偌大的权县,哪有那么容易偶遇。”莫愁又一瞪他,嗔道。

“姑娘此言差矣,你看那《诗经》,这也既见君子,那也既见君子,想见的人,总是说遇就遇到。”屈原越说越没底气,又赶紧笑道,“你们这是去哪儿?”

“城东。”莫愁利落地回答。

“太巧了,我也要去城东!”屈原笑道,“走吧?”

不想卢乙却挠头道:“阿姐,咱们不是要去西边买脂粉吗?”莫愁恍然大悟道:“对啊!我竟记错了。那么屈大人,小女子就此别过。”说罢一揖领着卢乙就走。屈原正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却听卢乙笑嘻嘻地回头道:“屈原哥哥,你要不要同去?”

“多嘴!”莫愁一拍卢乙脑袋,心中却有无限甜蜜。

所谓脂粉,即胭脂。大约自纣王起,以红蓝花汁凝为脂,当时以燕国所生,故曰燕脂,后世渐记为胭脂。到战国,青年女子已皆用脂粉扑面,脂膏敷唇。《续博物志》亦有记:“此有红蓝花,北人采取其花作烟支,妇人妆时作颊色用,如豆许,按令遍颊,殊觉鲜明。”

“莫愁姑娘,不见久矣!”脂粉店女店主笑脸迎过莫愁,寒暄几句将她引到柜边,一一指给她看,“这儿有新制的几种脂粉,此为重绛,此为石榴,此为山花,色皆美,姑娘慢慢看。”

莫愁点头坐下,拿起那小木盒一一看过。卢乙早去了隔壁店铺看弹弓,屈原便凑到莫愁一边。

“这位公子是?”店主笑问。

莫愁斜睨一眼,冷冷道:“不认得。”

“咳咳……”屈原无奈,只得冲店主苦笑一声,自己来回看那些脂粉盒子。

屋后有几人在制脂,屈原踱步去看,与制脂师闲谈几句。那人见屈原虽素衣素袍,却是谈吐举止不凡,便一一为他讲解:“制脂多用红蓝花,于盛花期整朵采下,置于石钵中反复杵槌,花瓣中便会析出红黄两色,淘去黄色后,即成红色胭脂。此外还有蜀葵花、重绛,黑豆皮、石榴、山花及苏方木等,亦可提取出红色,只是所制胭脂颜色略有不同,气味相去甚远。公子您慢慢看吧,有事叫我好了。”

屈原看了一会儿,见莫愁已把那些脂盒看了千遍百遍,想她一是意欲拖延,二大约是真的挑花了眼,难以决断了。

果然,莫愁抓过卢乙,按着他问道:“哪个好看?”

“阿姐,这有什么区别?”

“哪个好闻?”

卢乙探头一个个闻过,认真道:“都好闻。”

莫愁气恼,嗔道:“去,去,接着玩弹弓去!”

“我来。”一只手接过那香盒。

“你懂什么!”莫愁轻斥道。

“姑娘可知‘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出自何人笔下?”屈原笑盈盈道。

莫愁不语,只得默默挪出了位置。

屈原坐定,将那些雕花木盒一只只打开,观其色,嗅其味。

“这枚颜色过重,气味过郁,不配姑娘。”

“这枚气味尚可,然而色泽过艳。莫愁姑娘的妆,要有妆若无妆才佳。”

“这几个也统统不合适。”屈原略一思忖道,“掌柜,且帮我拿只新木盒和一把铜匙。”

店主应声过来,几个制脂师也围上来。

屈原挑出四只盒子,分别是绯红、桃红、杏色及茜色,稍稍思索,便从各个盒子中挑出一些脂粉,置于新木盒中,之后拌匀,轻轻闻一下,又调入其他两种,再观其色闻其味,又重新去柜台挑出一种调入,方才递给莫愁道:“试试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