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回魂

魂乎归徕!

凤皇翔只。

——《大招》

早秋,楚宫依旧花苑流水,百草繁盛。一座座宫帏间的复道回廊上,娇笑声声,木屐迭响。小乔匆匆掠过一众宫女,往华英宫疾步而去。

“可问到了?”一见小乔,郑袖立刻放下蜜汁,急切地迎过来。

“我叫人细细打听过了,子秦的事未见明显动静,也未有人再去追查。或许,这事就此过去了。”小乔轻声道。

郑袖眉毛一挑,蔑笑道:“这是有人想引蛇出洞也未可知。”

小乔轻轻惊道:“那我们当如何?”

“自然是静观其变。”郑袖面色一沉,回身斜倚在榻上,“嬴盈是秦国公主,料大王也不敢声张。我本想除了那子秦并嫁祸给南后,不想南后亦有一手准备,如此一来,我和她都不好闹着深究此事。”

小乔亦沉吟道:“当日奴婢拿着南后宫中的巾帛盖在子秦脸上,料想此番南后必百口莫辩,不想子秦同时中蛇毒,这追查起来,也只有夫人宫中私藏,罪责更大。”

大楚建国已七百多年,后宫这波诡云谲、各世累积的下作手段,都不再新鲜,女人为宠爱、地位而起的争斗,只能变得更血腥。

郑袖妙目一沉,深叹一声道:“算了,这事就此作罢。那嬴盈可恢复了神志?”

小乔微微摇头:“没有,依然疯傻,一步也不肯出门。”

郑袖隐秘一笑:“那便好。大王近来还去江篱宫吗?”

“听说起初还常去,后来也去得少了。”小乔轻声答。

郑袖霍地坐起身,愠怒道:“不去江篱宫,为何也不来华英宫!难道又是去南后那儿了?”

“也不是,听说大王最近一直在兰台宫安寝。”

“大王宁愿独自在兰台,也不愿来我这儿……”郑袖哀叹,不禁皱眉道,“看来大王对我还是心有芥蒂。莫不是大王察觉到了什么?”

“夫人,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有点儿怕……”小乔怯怯迟疑道。

郑袖斜睨她一眼,缓缓道:“怕什么,我们并未留下直接把柄,再说这秦楚联姻,子嗣夭亡,大王断不会大肆声张追查,若传到秦国影响邦交,便不是后宫中惩治几人这么简单。”说罢饮一口蜜汁,沉吟道,“这深宫里,几百年也没变过,明争暗斗,不争则退。这一退,轻则时时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重则性命不保,更别提荫及子嗣。你如今怕,若不争,恐怕连怕的机会都没有。”

郑袖说得对,小乔自然也明白。自古主仆如丝萝倚乔木,蒲草系磐石,跟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命运。主人得势,她们俱荣;主人失势,她们便命如草芥。所以成为主人的心腹,誓死效忠,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郑袖乏了,小乔便伺候她歇息去。

今日江篱宫,正是秋桂最佳时,然而冷冷清清,不复往昔车辇人流。

南后带着秋露,与虞娘站在廊下,看嬴盈长发散乱,随便穿一件素袍,赤足四处追一只幼兔。

那小兔已孱弱不堪,仍奋力惊惧地奔跑,好容易找到一处角落停住,嬴盈向前一跳,将它扑入怀中,柔声道:“秦儿,别跑,叫娘好忧心。”说罢便将那兔子越抱越紧,眼神直直道:“有娘在,谁也不会伤害你。”那幼兔在嬴盈怀里拼劲挣扎,忽然反身一口咬在她臂上,嬴盈惊叫一声松手,兔子方跳脱出来。

南后几人疾走过来,虞娘捧起她的手臂道:“竟咬破了,我去找药粉敷上。”

嬴盈看着她们直直笑道:“是你们,来看我和子秦吗?子秦……这孩子淘气,又不知跑哪里去了……”

南后不忍再听,便扶她坐到榻上。虞娘边为她敷药边垂泪道:“娘娘一直这样,可如何是好?”

南后一叹,问道:“太医馆的人可来用药了?”

“医者说娘娘这是轻癔症,没有太对症的药,只配了一些安神的在吃,不见太大起色。”虞娘拭泪道。

“我看嬴妹妹只是轻症,也许养一段时日便好。”南后恻隐,说罢又肃颜道,“虞娘,此事万不可传到秦国。”

虞娘心中一颤,点头应下。

南后走后,虞娘心下十分复杂。公主初嫁到楚国,为人行事皆是步步为鉴,小心谨慎,承恩之初也是亦喜亦惧,起初一直默许虞娘和秦国通信,直至子秦出生,才将心安在楚国。只是子秦突遭变故,大王开始还信誓旦旦要追查凶手,后来见嬴盈亦疯亦傻,每次来江篱宫,只是随意一坐就匆匆离开,更不提追凶之事。嬴盈后宫失宠,已是不争的事实。

虞娘从秦国来,自然也知道后宫之是非起伏,更深知一个没有母国支持的失势姬子,其未来将会是多么惨淡。

她心中天人交战,片刻之后,即去阁楼上,再次引来那信鸽。

而百里之外的权县,县署又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这次却不是声讨,乃是屈原试药引发中毒的事传开,大家心中不忍,纷纷来县署外等待消息。

“已是第三天了,屈大人还是昏迷不醒……”勇伢子垂头道,“屈大人本可以回郢都好好治病,却为了我们连性命都不顾,这恩情我们此生难报啊……”

“好容易盼来了一位好县尹……”百姓纷纷哀叹。勇伢子眼睛一酸,向那大门扑通跪下泣道:“屈大人,您千万要醒过来,看看我们这些权县百姓啊……大司命,我给您磕头,求您保佑屈大人快快醒过来……”百姓见状,也纷纷跪下。夜色中,一片跪倒的身影,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低沉的祝祷声汇成一片。

然而那衙门之内,屈原仍在榻上昏迷不醒。莫愁茶饭不思,只怔怔地守在榻边,寸步不离。青儿也早就赶来,只在一边抹泪。

师甲端着案食过来,见莫愁看也不看,便叹道:“姑娘,多少吃些东西,屈大人若在,一定看不得姑娘这般……”只见莫愁双肩抽动,良久回头哽咽道:“先生,您不怨莫愁吗?”

师甲一愣,莫愁已泣不成声:“如果不是我,屈大人怎会为了救乙儿染上瘟疫,更不用亲身试药中毒昏迷。屈大人这样,完全是我害的……”

师甲轻轻一叹,安慰道:“是屈大人性情所致,和姑娘何干。”

莫愁摇头泣道:“不,不是。他好端端的人,现在怎么会成这样……”

“第三天了……”师甲也不忍再说。榻上的屈原脸色苍白青灰,毫无生气。师甲虽未上过战场,却也见过不少死人,如今屈原这面色,真是凶多吉少了。

更声响起,已是丑时。所有人都微微一怔,青儿低声泣道:“那郎中所说可是真的?”无人应答,一片死寂。莫愁忽然起身道:“你们都出去可好?让我在这里陪陪他吧。”余人当下明白,青儿过去抱了抱莫愁,便和师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