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试药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

夕餐秋菊之落英。

——《离骚》

“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

放下《素问》,屈原怔了一怔,确实不知“一握”是多少,只好先取了满满一把,用山泉水置于陶罐内,以松柏枝点火来煎。

莫愁片刻不离地守着。自从山上下来,两人就有了许多不可言说的默契,此时坐在一起,已比从前更自然亲近。

松枝在火中噼噼啪啪地响,松脂的香气弥漫开来,莫愁笑道:“待乙儿好了,我带你们去后山捡松果可好?”说着看那药盅道:“应该成了。”就拿木勺撇出药汁盛在陶盏内。

“我这便去喂他药。这下乙儿不怕了。”莫愁欣喜道。屈原看到那乌黑药汁,突然有些迟疑,便一把拉住她道:“先等等。”不想这一拽,那陶盏内的药汁洒出些许,淋在草叶上。两人只听滋滋作响,见那碧绿的叶子被药汁烧得焦灰皱起。

“不想这药性如此烈!”屈原大惊,夺了那陶盏道,“先别给乙儿。”

莫愁又惊又急,眼圈一红道:“那是不可用了?难道我们找错了药?”

屈原仔细回忆整个过程,皱眉道:“不,应该是它,翻遍了医书也只有青蒿,只是这个量是不是有用,还需得试过才知。”

两人还在犹豫,却见朱耳惊慌失措地闯进来叫道:“大人,可找到您了。县署又被百姓团团围住,感染瘟疫的人都被抬到门口,说三日已满,要您给个说法!”

屈原眉头一紧,当下肃容对朱耳道:“勿慌,我这便去。”说罢又转向莫愁道,“这药我先带走,你别急,我必会救乙儿。”

仲夏雨潇潇,马车停在门口,屈原正欲上去,却听身后传来一声:“等一下。”

“我跟你一起回县署!”莫愁看向屈原,微微含泪道。

屈原心里一动,见她站在细雨中,双瞳剪水。这些天的经历,让他对自己有许多怀疑,他略有些疲惫,甚至难堪,很想在一个人身边阖目歇息一刻,然而现在他必须坚持,给所有人以希望。他看着一样疲惫的莫愁,心疼道:“不行,群情激奋时,不一定会有什么危险,你就在这里等我。”

“不,即使有危险,至少我们在一起。”莫愁静静道,说罢将屈原轻轻推进车里,“别啰唆了,快走吧。”

朱耳一挥鞭,马车在雨中疾驰。狭小的车厢里,屈原与莫愁并肩而坐,心中一直想着她说的“我们”。

多不容易。

一路无话。直到县衙附近,两人都听到一片擂天倒地的哭喊,屈原握住莫愁的手,轻拍了几下,什么也没说。还没下车,就听到师甲喊:“屈大人不在县署,大家早些回去安歇可好?”

然而众人早将县署围得水泄不通,都高声喊道:“让我们进去!”

“屈大人说三天就有消息,如何还不出来!”“我家人都快死了!屈大人救命啊!”

马车靠近人群,屈原一掀车帘,高声道:“我在这里!”

乌泱泱的人群循声望去,齐齐安静下来,让出一条道让屈原和莫愁进来。

莫愁一眼就看到人群里的刘歪嘴和招远,当下就明白几分。果然刘歪嘴阴阳怪气地说道:“还以为您不回来了,权县百姓都等着您哪。”

这一声起,人群立刻又骚动起来,有人高声嚷道:“屈大人说三天为限,现在能否给我们个说法?”接着无数人跟着叫闹,刘歪嘴的声音尤其刺耳:“屈大人如今才露面,根本就是置权县百姓死活于不顾!”

莫愁早就按捺不住怒气,听到这话,一把将刘歪嘴扯到屈原面前,捋起屈原的衣袖愤然道:“屈大人为了治瘟疫,彻夜查医书,上高山采药,为了解病性而去亲近病人,自己也被传染上了,而你们除了聚众喧闹,可做了什么实事!”

刘歪嘴一时愣住,屈原手臂上的疱疹触目惊心,也惊得许多人不再说话。屈原抽回手臂,看向众人静色道:“我知大家心急如焚,我屈原感同身受。药已寻到,只是这味药毒性亦大,剂量必须谨慎,我还需几日来确定。请大家静待佳音。”

他的声音平静、有力,仿佛有神奇的安慰的能力。招远见喧闹平息下来,便又喊道:“我们如何相信你?你别忘了,你可能才是这瘟疫之源!”

屈原一叹道:“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我身为县尹,怎会失信于民!流言止于智者,我权县百姓眼睛雪亮,必不会再为你蛊惑!”

莫愁亦斥道:“屈大人一心为民,众人皆看得清楚,招远你煽风点火,蛊惑人心事小,耽误屈大人配药,误了大家性命,你可敢担当?”

招远一时理亏,又见众人已各自抬起病人欲走,便支支吾吾道:“既然屈大人有良方,大家不如留下等吧。”

“我们在这亦帮不上忙,还是回家去吧。”百姓虽易被煽动,但也并非是非不分,说罢便纷纷散了,三三两两口中念念道:“屈大人到底是好官,我们信他。”

暮色渐起,屈原送走了莫愁,独自跽坐于案前。那盏乌黑的药汁无声无息,奇异的青蒿味散在空气里,让人有一点儿胆寒。屈原想起今天莫愁说“我们”,那声音动听得像微风吹动琴弦,不禁莞尔。他想起这世上的许多留恋之事、美好之事。

“大人……”师甲不知何时进来,见屈原怔怔地看那盏药,担心道,“我听莫愁姑娘说,这药性极烈,大人千万不要贸然尝试。”

屈原苦笑道:“好,如果我能想出别的办法。”

师甲听这话,更放心不下,他当真不愿这年轻人如此悍勇,权县的瘟疫早晚会过去,但他的路还长。

“大人,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安身?又何必定要执念于此是非之地!”

屈原听得话有深意,便直言道:“先生何意?”

“瘟疫肆虐权县,百姓大闹县署,大人以为这真是天灾?”

屈原一怔,皱眉道:“依先生之见呢?”

“这次瘟疫来得蹊跷,恐怕不只是天灾。大人自来权县以后,已触犯不少权贵的利益,他们一向睚眦必报,且手段毒辣。”

“先生说的是刘歪嘴?”

师甲摇头叹道:“大人看到一直滋事的刘歪嘴、程虎,其实他们不过是台上的提线木偶,真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的,应该是景连。”

“景连?”屈原隐隐想起这个人。

“对,景连。他朝中有人,后台极大,权县历任县尹,皆被他控于股掌,或蛇鼠一窝,或有不愿同流合污的,不出多久,要么辞官隐退,要么家破人亡。大人,我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全是亲眼所见!”

屈原手指轻叩案几,良久摇头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