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 夏(第6/8页)

“我了解那种感觉。”

凛子过去也确实活在先生的阴影里。

“或许有些自大,但我也不喜欢就这个样子下去。”

“也不是自大啦!”

可能是透明玻璃杯中的红酒色泽与血色相通吧,看着看着,体内自然涌现出勇气。

“我们一起做个轰轰烈烈的事吧!”

“轰轰烈烈……”

“是啊! 让所有人大吃一惊,都对我们刮目相看的事情。”

他发现凛子也望着杯中的红酒,眼睛熠熠生辉。

两人都勇气十足,喝完红酒时已九点稍过。

吃完甜点,离席而去,走出服务台时小雨已停。

“一起走走吧!”

饭店到别墅差不多二十分钟的路程,久木点头,拿着伞和凛子并肩而行。

雨后的夜气掠过凛子酒后发热的双颊,感觉好舒服。

街灯下的柏油路黑湿湿的,夜空中还罩着一层厚厚的云,看不见星星月亮。

穿过饭店前的广场,走在落叶松夹道的路上,凛子静静挽着他的臂膀。

夜里十点,还不到盛夏,因此四周静悄悄的,茂密的树丛中灯影绰绰。

是有人喜欢暑假前的宁静提早来到别墅了吧?

久木看着四处点点灯光,更紧拥着凛子。

这个时间不会再遇到人了,就算遇到,他也不在乎。

两人走在雨后柏油路上的清脆脚步声,被夜空吸收殆尽。不久,看到夹道落叶松有处中断,一条小径向左延伸,那前面也该有别墅,但远远地只看到一盏路灯。

经过这个三岔路口,两人继续走在林阴路上,凛子低声说:“那两个人就是死在这么寂寞的地方。”

久木立刻知道她说的是有岛武郎和波多野秋子。

“在那么靠里面的别墅里……”凛子想起白天看到的雨中落叶松林倾斜地,“大概很冷吧!”

走在静寂的夜路上,凛子又开始琢磨起武郎和秋子的殉情事件。

在林阴深处又看到有盏灯光,凛子问:“那栋别墅原本就是他的吗?”

久木在查阅昭和史时看过有关有岛武郎殉情的报导,多少有些记忆。

“是他父亲的,后来由他继承。”

“他们去的时候一直没人用吧?”

“他太太已经病逝,孩子还小,他不去的时候那边都空着。”

前方出现车前灯,待一辆汽车驶过后,凛子又问:“死时是七月初吗?”

“发现遗体时是七月六日,可能是在一个月前的六月九日死的。”

“怎么知道是那天?”

“秋子八号还去上过班,九号那天有人在轻井泽车站看到他们往别墅的方向走。”

“走着去的?”

“应该有车,但有人看到他们时是在走路。”

“到那边有四五公里吧?”

那段距离走路差不多要花近一个小时。

“他们会不会在别墅待了两三天?”

“详细情况谁都不知道,只知道死的时候像是把绳子绑在门梁上,下面放把椅子他们站到椅子上套上绳索后再踢开椅子。”

“好可怕……”

凛子紧紧抱住久木,隔一会儿才怯怯地放开,低声说:“可是,他们的意志力真惊人哩!”

“意志力?”

“你看他们走一个钟头到别墅,然后绑好绳子、摆好椅子,人再踩上去上吊,这一切都是为了死。”

凛子认为自杀需要惊人的意志力,久木也有同感。姑且不提病痛缠身的时候,在身体健康无碍时,要把自己弄死,还真需要相当的集中力和对死亡的强烈愿望。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死呢?”凛子向着夜空嘀咕,“为什么非死不可呢?”

凛子的声音被夜晚的落叶松林吸去。

“也没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吧!”

的确,有岛武郎是当时文坛的大红人,波多野秋子三十岁,据称是位漂亮得不输电影明星的美貌女记。两人是人人羡慕的一对,又正当人生最灿烂鼎盛时期,为什么要选择死亡之路呢?

“要说他们和别人不同的地方只有一点。”

“哪一点?”

“那时他们都处于幸福的巅峰。”

久木想起武郎遗书中的一段。

“他在遗书中清楚地写道:‘此刻,我正在欢喜的顶巅迎接死亡。’”

凛子突然停下脚步,凝视着黑暗中的一个点。

“是因为幸福才死吗?”

“从遗书看起来是这样的。”

雨后起了点风,在落叶松林间穿行而过。

“是吗? 是因为幸福才要死的啊。”

凛子再度启步。

“或许他们觉得太过幸福反而害怕了。”

“我了解那心情,的确,太幸福时就会担心这幸福是否能长久。”

“他们或许想让幸福永远持续下去。”

“那种时候该怎么办呢?”凛子对着黑暗低语,独自点点头说:“只有去死耶!”

回到别墅后,两人又喝点儿白兰地,不过刚才一路走回来时谈的话都还留在脑海里。

凛子身躯微向前倾望着炉火,又点头呢喃着:“是啊,只有去死!”

久木也无意唱反调,愈希望幸福顶点永远持续就愈觉得除死之外别无选择,虽然可怕,但也像是事实。

“差不多该休息了。”

再想下去就更要钻进死亡的牛角尖。久木先冲了个澡,凛子接着走进浴室后,他先回楼上卧房。

今天早上还在这个房间里一边听雨一边做着漫长的情爱游戏,而此时雨声已无,黑暗中一片静寂。

他没开灯,直接躺在床上,穿着丝质睡衣的凛子开门走了进来。她站在门口略微踯躅后从床边悄悄摸上床,久木抱住她,她就紧贴在久木的胸口,喃喃地说:“只有去死耶!”

听起来像是确认刚才一直在谈的事,同时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为了永葆幸福,惟有那么做了。”

“幸福有很多种。”

“像他们那样永远相爱,绝不变心……”

他了解凛子的心情,但如果发誓永远不变,仿佛有些伪善。

“你觉得两人永远永远同心不可能?”

“不是不可能,人活着会遇到许多许多状况,很难断言什么是绝对的。”

“你是说不可能! 只要活着就不可能!”

凛子的声音沁入夜的幽暗中。

远处突然有鸟啼声。在这深夜,还有鸟清醒着吗? 还是其他动物在叫? 久木追寻着声音的方向,却听到凛子嘀咕着:“我了解那个人的心情。”

“哪个人?”

凛子慢慢仰躺下来:“阿部定啊!”

上次去修善寺过夜时谈到过阿部定杀死吉藏的事。

“那时候阿部定说不想把自己最心爱的人让给任何人,所以才杀了他,其实如果他们一直那样活下去,吉藏最后还是会回到他太太身边。不想放弃此时深深相爱的幸福,除了杀了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