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而温暖的死(第2/5页)

我在报社负责编辑两三个版面,主要是介绍新潮家用电器以及家庭装修材料。比如最新款的数码相机啦,会播放音乐的电饭煲啦,再比如防水地板、环保型涂料、可拆卸家具什么的。虽然无聊,但收入不赖。业余时间试着写小说,但总没法集中精力,被各种琐事牵扯着——就像在长途客车上看电影。

她比我早一年进报社,是专跑治安线的新闻记者。经常在半夜奔赴哪个凶杀现场,然后连夜写成新闻报道。留短发,胸部丰满,笑容简洁,一看就觉得精明能干。在那天晚上一起喝酒之前,我们的关系仅止于知道对方姓名,见面点头打个招呼而已。

那天晚上我值班——每半个月要轮到值一次夜班。凌晨两点,我在值班室登记簿上打钩,锁门离开。我按下电梯的下降键,然后看着电梯门上方的数字由1开始依次上升,到15时停留了一下,接着继续攀升,当数字变为25时,响起仿佛微波炉里三明治加热结束时“叮”的一声。过道上两盆无精打采的绿色植物似乎被惊醒过来。我跨入空无一人的电梯间,在电梯门准备关的时候按住了开门键。我听到有人大喊“电梯来了,我要挂电话了”,同时伴以沉闷的关门声和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笃笃声。她闪入电梯,手中握着银色的索尼手机,看到靠在角落的我时表情停顿了二分之一秒,随即换上无懈可击的礼貌的微笑。

“谢谢。”她说。说完叹息一声。

“很累?”电梯开始下降。

“嗯——”她莞尔一笑,是不一样的笑,看来她收藏有种类繁多的微笑,“已经习惯了。”

“又发生了什么血案?”我开玩笑说。

“无聊得很。”她轻轻挥了挥手,像是要驱走看不见的小蚊虫。

电梯继续下降。从二十五层回到地面的时间比想象中要漫长得多。

“刚进电梯看到你吓了一跳。”

“怎么了?”

“看到电梯门一直开着等我,心里很奇怪,心想难道它能听懂我的话——结果一进来看到你在角落。所以……”看样子她还想说什么,但却又不知如何说才好。于是她又笑笑,意思大致是“不好意思,解释不好”。

我同样还以质量中等偏上的微笑,表示理解。我确实理解。有很多感受无法顺利诉诸语言。

电梯抵达一楼。我们走出电梯,穿过大厅,走出报社大楼。不知为什么,两人好像都松了一口气。外面空气清新,黄色路灯下无人的街道一直伸向远方。

“你今天值班?”不像是问句的问句。

“嗯。”我们的关系好像由于深夜共乘电梯而奇妙地贴近了。深夜里人是会变得不太一样。

“还有事吗?”她若无其事地轻声问道。轻得我都怀疑她是否真的说过。

“没事。”我说。妻子出差了,明天休息日,她令人有好感,没有理由拒绝。“要么到哪儿去坐坐。”我接着说。

我们在路口跳上一辆出租车,去了一间我知道的通宵营业的酒吧。酒吧里几乎没人,我们挑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她要了芝华士12年,我则要了波旁威士忌。我们边喝酒边胡乱聊了一会儿。她采访中的趣事,各自部门的怪人,最新型号的手机,等等。酒吧音箱流出烟一般的钢琴曲,窗外的街景如同一幅静物画。

后来不知怎么谈到了爱好。大概是我说自己喜欢写小说引起的话题。

“我有什么爱好呢?”她低头看着自己杯中的冰块。冰块正在融化。“以前倒是喜欢听音乐,看书什么的,后来渐渐都消失了。消失了。就像烈日下的冰块。”

我想象了一下烈日下的冰块。

“是没时间?”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反正每天都塞得满满的。昏昏沉沉地睡觉,跑来跑去地采访,没滋没味地写稿。”

“有那么多案件?”

“多得离谱。”她抬起头看着我,“你大概不太看报纸。”说完粲然一笑,“我也是。”

“就像面包师傅不吃面包。”

“一开始跑这条线的时候,”她来回转动左手小指上的铂金戒指,“我总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争先恐后地去犯罪呢?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罪。各种各样的死。时间长了,我得出一个结论——”她停下来。

“什么结论?”

她又开始旋动戒指,似乎由此可以挑选出合适的说法。“简而言之,那就是‘我们的生活完全是被动的’。你永远无法预料接着会发生什么。去杀别人,或者被别人杀。我们根本无法控制人生的流向……有时候,我们会觉得自己多少能把握事态的进展,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但那其实是错觉,如同漩涡那样不由自主的错觉。实际情况是,一切都是被动接受,我们没有哪怕丝毫的自主权,从本质上说。”

“从本质上说。”我喃喃重复道。

“命运。势不可当的命运。那就是他们告诉我的结论。”说完她喝了一口酒。

我们沉默下来。整间酒吧就像正在缓缓沉入海底。一辆摩托车在窗外的街道飞驰而过,尖锐的轰鸣声像划破了什么东西。我扬手让侍者再来两杯酒。

“刚才说到爱好,”她喝了一大口新来的酒,突然说道,“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爱好。”

“唔?”我怀疑她是不是有点喝多了。

“大概有一年多时间——那时我刚开始做记者——我非常热衷于谈恋爱。”停顿片刻,她接着说,“和很多人,同时地谈恋爱。”她看着我,确定我听明白了,“一般数目固定在五个人左右。人在不停地换。各行各业,各种类型。大部分是男的。有过一两个女孩。我把所有业余时间都花在跟他们轮流约会上。就跟采集蝴蝶标本似的。

“我自己也搞不清怎么会形成那样的局面。一开始是不知不觉的,到后来渐渐变成刻意的安排。恋人的类型要尽量地多样化,要不断地更新。那时工作压力很大,刚上手的工作节奏太快,加上各种血腥的案件现场,弄得我身心疲惫,神经衰弱,常常失眠或被噩梦惊醒。但与此同时,我却又兴致盎然地赶赴各个约会,走马灯似的周旋于众多恋人之间。用浓妆掩盖憔悴的黑眼圈,即使皮肤干燥皱纹增多生理周期失调也在所不惜——就是那样。就像溺水的人死死抓住什么东西不放……回忆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也许类似于某种平衡吧,有时候我想。就和走钢丝需要手握长杆一样。”

她停下来喘口气。我也想喘口气。她让我想起很多别的事。不相干的事。

“我和他们每个人都亲热过。不偏不倚。不过,我有自己的底线,”她用手掌在胸口下面水平画了一道线,然后停在那里,“这里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