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而温暖的死(第3/5页)

我很想抽烟,但烟已经在值班的时候抽光了。我又很讨厌在酒吧里买烟。所以我低头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再抬头接住她的目光。她的目光里什么都没有,仿佛熄灭已久的灰烬,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不过,有一天,一切都结束了。咔嚓一声。好像有谁按下了开关。开——关。不,不是好像,确实有人按下了开关。以那为分水岭,雨水开始流向另一个方向。你明白吗?”

我想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对吧?”

她微微点了下头,又摇摇头。摇头似乎既可以看作是对点头的否定,也可以看作是对点头的肯定。

沉默了有一支烟时间。其间她的手机响了一次,干巴巴的电话铃声响了六声后绝望地倒下死去。

“想问个问题。”

我点点头。

“你还想和我睡觉吗?”她说。

那并非我第一次对妻子不忠。但那确实是我第一次进入另一个女人的身体。在那之前,我同为数众多的女人干过——以各种方式——但从不进入对方的身体。我有自己的底线。我想起她用手在胸口下面画一道线时的表情。我该在哪儿画一道线呢?无论如何,我们都曾有过自己的底线。

就像某种动物本能一样,我总能物色到合适的对象。有花钱的,有不花钱的,也有介于两者之间的。一回事。就像要拼命填满某个看不见的沙坑似的。没有爱没有责任没有以后没有因为没有所以没有那么。什么都没有。我们全力以赴,心想填满沙坑就好了。世界便会重回宁静。但问题是,事实上,沙坑是永远填不满的——那儿有个巨大的漏斗。

两个月前,也在这张餐桌旁,我和妻子——不,应该说是前妻——最后一次面对面坐着。

“整件事想起来有点莫名其妙。”她自言自语般地说。

“是啊。本来不离婚也可以的。”我喝完最后一口冰镇啤酒。易拉罐表面出汗似的凝着水珠。

她打个哈欠,不无疲倦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啤酒罐。她原本不怎么喝啤酒的,但冰箱里已经没有别的饮料。我正在开始建设单身生活的框架。

窗外响起飞机起飞的轰鸣声。我面前的空易拉罐随之发出细微的颤抖。就像塔尔科夫斯基的电影《潜行者》中的开头那样。我特别喜欢那部电影。

“六点半的飞机。”她的脚边并排摆着两只深色的中型旅行包。宛如两只熟透的水果。

“嗯。”我瞄一眼墙上的钟。还有两个小时。飞机声过后,蝉声再度响起。

“没想到会这样。”她勉强笑了一下,“也许这样才对。”

“怪我。”怪我。我开了门,又关了门。

“也许这样才对。”

“去哪儿?”

“往北。”往北。

“不回来了?”

“大概。”

我点点头,“有空打电话。”

猫从屋角边伸懒腰边走过来跳上餐桌,含意不明地轻轻叫了几声,又就势躺下。她用手指摸摸它的额头。猫发出满意的呼噜声。

“一直想问你个问题。”我说。说完做了个深呼吸。空气里有股空调味儿。

她又摸了一会儿猫。“说呀。”她抬起头,“再不问就没机会了。”

“你有没有和别的男人睡过觉?”

她考虑了一会儿——看上去也像什么都没想,“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和很多女人睡过。”

蝉声一停,空调排气声就浮上来。一个安静的下午。安静得像别人的梦。

“我一直在想,早点对你说就好了。”

她叹口气,双手把长发捋到耳后。她看看窗外——机场停机坪上停着一架亮闪闪的飞机,看看睡着的猫,再看看我。

“都过去了。”她说,脸上没有任何可称之为表情的表情。

我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五点半她走了。我继续坐在那儿喝啤酒。又喝了两罐。她那罐几乎没动,我也拿来喝了。好几架飞机起飞——也可能是降落——搞不清哪架是她坐的。

我一直坐到天色黑透。灯也没开。五个空啤酒罐在餐桌上一字排开,如同复活节岛上面对大海的石像。

酒吧里现在只剩下我和她两个客人。吧台里的年轻男侍者在全神贯注地依次擦拭高脚酒杯,每擦完一只便像检验钞票真伪似的举起酒杯对着灯光审视一番。我看看手表,三点过两分。烟灰缸的侧面写着“运河宾馆”几个字。她去上了趟洗手间,返回座位时——大概补了补妆——看上去焕然一新。她拉开椅子坐下,两只手臂摆到橙色桌布上,手指交叉握在一起,然后互相鼓励似的朝我笑笑。

那也是一个深夜。大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如同演员走光的舞台后台——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刚刚发完稿。一名十八岁的强壮少年,因为带女孩回家过夜与父母发生口角,女孩走后,少年操起西瓜刀将父母砍死,并将尸体肢解后塞入冰箱。第二天照旧上课,照旧带同一个女孩回家睡觉。直到第三天钟点女工前去打扫卫生,给冰箱除霜时才发现碎尸。钟点女工当场昏倒,精神轻度错乱,进入医院接受治疗。而少年被捕后镇定自若,对杀人事实供认不讳。少年异常英俊,眼神清澈明亮,在她采访时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着盯着她看。看她的眼睛,看她的脖颈,看她的胸部。就像在用目光一寸一寸地强奸她。即使在摄影记者给他拍照时,他的目光也没从她身上移开,他只是笑着说,“拍得好一点。”OK,拍得好一点。从头到尾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轻微地甩甩头,竭力要将少年的微笑和眼神从脑海里驱赶出去。她打了几通电话,和其中一位约好一小时后在酒店会面。然后把整个身体陷在转椅里,闭着眼睛又坐了一会儿。她似乎听见性欲在体内渐渐膨胀的声音——就像立在临海的悬崖上,丰盈的海风涌入耳鼓那样。那性欲仿佛是根本不依附于她的独立实体,与它那雪崩般无可救药的力量相比,她的自我意志简直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她顺从地将手伸进自己的长裙,嘴里发出压抑的呻吟。“我们什么也控制不了,我一边手淫,一边绝望地想。”她说,“脑子很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你大概不明白……怎么说呢……那就像是别人的性欲。我不过是个被利用的工具罢了。”

对,那就像是别人的性欲。我再明白不过了。沉默了一会儿——她缓缓旋出左小手指上的铂金戒指,投入还剩两厘米液体的酒杯——她继续往下说。

办公室里静得让人感觉仿佛身处宇宙的尽头。等回过神来,她已经泪流满面。

我在流泪。她意识到这一点。我怎么会流泪呢?毫无理由,她想,我已经有多久没流泪了?一年?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