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而温暖的死(第4/5页)

但眼泪依然在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她全身瘫软地靠在转椅上,不知道哭了多久。也许二十分钟,也许一个小时。那绝非正常的哭泣。那里面有什么。有什么通过源源不断的泪水的形式表现出来。那究竟是什么呢?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但却无法将其转化为语言。

“这也正是我觉得困惑的地方,”她说,“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无论什么都要形成文字。但这回不行,虽然那个什么比我采访过的任何东西都更为真实,更为具体,更为确切,但我却没有描述它的能力。”

她哭得很累。等眼泪止住时,她觉得自己已经奄奄一息。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比重不同的空气荡漾在四周。奇妙的是,她一点也不感到悲伤,相反,心里有股微弱的暖意。就仿佛在一间空旷而黑暗的大房子的角落里,点亮了一小支蜡烛。她在意念中伸出双手围拢住闪烁不定的烛光,用全副身心去感受那久违的一点温煦。

“就像一次小小的,温暖的死。”她说。

我们再次沉默下来。在幽暗的灯光下,玻璃酒杯里的铂金戒指看起来很像是沉落海底的什么远古文物。

“怎么样,”她嘴角浮起凄楚的微笑,“你不是喜欢写小说吗,能写出来?”

我默然点头,“试试看。”

“那就太好了。”她叹口气,“我也老想着要把它写下来,心想也许会有所帮助。试过几次,但是不行,怎么看都像新闻报道——就像对着扩音话筒向大家宣告事件经过。时间地点人物……那就是新闻报道。没法抓住最本质的那个什么,没法触到人的心。小说就不一样,我想,小说能自言自语。不停地自言自语,那个什么就会自动浮现出来。读的人也就能猛地一下明白过来。也许说不出到底明白了什么,但反正是明白了,恍然大悟。那样的小说才叫好小说,是不是?我说的对不对?”

“没办法再对了。”

她露出如释重负般的欣慰笑容。“我们有共通之处,前面就感觉到了。”

“在电梯里?”

“是啊,在电梯里。”

“就是这样。”我说。

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束。有三分钟之久,完美无缺的沉默像合拢的蚌壳把我们包裹在其中。然后我站起来,去给她和自己的红茶添了热水。

“小说后来写了?”

“没写。”

这次她没再问为什么。烟灰缸里形态各异地躺着六个仿佛阵亡士兵的七星烟头。

“还和各种女人睡觉?”她淡淡地说。

我摇摇头。自从看到海豚那一次之后。

“这么说,”她抚摩着跳到她腿上的猫,“我是个例外喽?”

“你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唔——跟你在一起,觉得心里格外踏实。”

“因为身上有钞票味儿?”

“钞票味儿?”我有点吃惊。

“成天跟钞票打交道嘛,日积月累,皮肤里就散发出一股钞票味儿。所以抱起来格外踏实。”说完她忍不住笑了。

我也笑了。传来一阵飞机轰鸣声。她双手托腮闭上眼睛。从窗口远远望去,能看到灯光下灰蒙蒙的停机坪上泊着的几架飞机,就像商店橱窗里卖不掉的飞机模型。

“那到底是不是她呢?”轰鸣声过后,她依然闭着眼睛,嘴里喃喃自语。

“对了,”她睁开眼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们最近没联系过吗?”

“没有。”我说,“她消失了。”

那天夜里她没去酒店赴约。之后不到一个月,她和原先的那些恋人全都断了联系,就像一个一个拔掉插头。她辞职是在7月初。比我离婚早半个月,比我辞职早一个月。她递上辞职书那天我请她到一家高级西餐厅吃意大利菜,她说想一个人去旅行,去做一次长长的旅行。之后两人再也没见过面。接到过几次电话。都是从不同的海边小镇打来的,似乎她正在沿着海岸线旅行。后来电话也没了,打过去手机关机。

她消失了。就像烈日下的冰块。

“她没给你打过电话吗?”我说。

她摇摇头,“她辞职后就没联系过。”

“不知道我们怎么认识的吧,你?”

“不知道。”确实不知道。

“我们曾经约会过。”她干净利落地说,“不过,我拒绝了她,并由此成了正常的好朋友。”

“她啊,几乎没有朋友。”说完她叹口气。我也想叹气,但还是忍住了。我也几乎没有朋友。

“喂,”她抬起头,“辞职不工作的感觉到底是怎样的?”

“感觉……有点像下定决心去做一次长途旅行。一个人的长途旅行。”

“有时候我也想辞职。”她说,“银行里实在太无聊了。坐在营业间发呆时,我就幻想自己变成各种各样不同的角色。比如动物园驯兽师啦,空中小姐啦,甚至杀手、妓女什么的。做白日梦一样。不过,”她莞尔一笑,“我只是想想,我不是能辞职不工作的那种人,这我很清楚。”

我低头喝了口红茶。我也许是真心喜欢这女孩,我想。但我不敢确定。我失去的已经太多了。

钟敲十一点,她耸下肩,像要驱除什么咒语似的拍拍双手。“好了,”她站起来摸摸我的头,“已经不早了,洗洗睡吧。”

半夜我醒过来。不知道几点。她也醒了。我们在黑暗中抱在一起。我把手放到她柔软的乳房上。她的呼吸弄得我耳垂湿湿的。

“做了噩梦。”她说。

“嗯。”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我自己的。

“有没有想过死?”过了一会儿,她在我耳边轻声问道。

“不怕。”我微微搂紧她,“不怕的。”

不怕。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怕的。很快我们就会睡着,再醒来,天就会亮了。

但已经不那么容易睡着。我在黑暗中静静地考虑死。死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突然觉得我们或许都已经死了。我。她。她。她。她……

我莫名其妙地又想起我和妻子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的7月底那个礼拜四的下午。我们在路口互道再见后分手。那时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辞职。我背着耐克背包,听着耳机里玛芮安娜·费思芙尔饱经岁月摧残的歌声,沿着林荫道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又在一家常去的小书店消磨掉了晚饭前的两个小时。临走买了几本外国小说。书店里冷气开得太足,以至于我走出去时感觉好像已经冻僵了。我在附近的快餐店吃了一份滚烫的酸辣面,喝了一瓶啤酒。吃完身体暖和起来,脑袋昏沉沉的,无数图案忽隐忽现。不想回去,便沿着街道散步。

典型的夏日黄昏。各种音符和气味都格外地清晰分明,富有质感,仿佛在一点点沁入肌肤。天色暗下来,我走进以前去过几次的一家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