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俗小说(第2/5页)

镇长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指着张冬暖说,你不会是跟别人还有一腿吧?要是有,大军说不定就是被那个人害了!

放你娘的狗臭屁!张冬暖说。

阿乙动身之前,叶老师来访。

叶老师比阿乙大四五岁,住一个院。叶老师的父亲是老叶老师,老叶老师是阿乙的老师。阿乙的父亲老乙是警察,老乙和老叶是棋友,一块儿下了半辈子的棋,两家关系甚笃。叶老师还是小叶的时候,学习就好,经常帮阿乙复习功课,阿乙叫他三哥。后来,小叶考上了师范学校,又过了几年,当兵的阿乙复员,托他爸的关系当了个小警察。

“三哥你来了,”阿乙说,“坐,等我收拾收拾,一会儿一块儿吃,我爸刚钓了一条水库鱼,五斤多呢!”

叶老师坐在沙发上,两条瘦长的腿紧紧并着,像狗夹着尾巴。他伸出细长白净的食指推了推黑框眼镜,说:“不了不了,阿乙,我跟你说几句话就回去。”

“三哥,你咋了,瞧着怎么这么紧张啊!”

“我……我来,是想跟你说说李耀军的事。”

“望湖春的大军?”当了不到半年警察,阿乙多少积累了点儿职业敏感,他忙问,“莫非你知道他去哪儿了?”

“不不不,我不知道,”叶老师连忙摆手,“不过,我想,他失踪,可能和我有……有点儿关系……”

“失踪?跟你有关?”

“不是不是,”叶老师说,“不是我把他弄失踪了,我的意思是,这个事儿,也许跟我有那么,一丁点儿……关系,我来,就是想给你提供点儿……线索。”

叶老师的故事其实很简单,是这样的——通常在讲述之前,先要交代一下人物关系。你可以翻回第三自然段最后一行,咱们刚开始的时候说了,张冬暖会说一个成语——脑满肠肥,这个成语就是她从叶老师那儿学来的。在小说里,这叫埋伏笔。这个伏笔的价值就是,提前透露给你这个叫张冬暖的女人认识叶老师,认识这个人还不算完——张冬暖还发现,叶老师的谈吐和镇上的人们不一样。

张冬暖的这个发现,就好比吃了一辈子素的人,突然吃了一回肉。不对不对,这个比喻应该倒过来说,应该是好比吃了一辈子肉的人,头一回尝到了青菜的味道。

张冬暖被我安排在邮局上班,当然,在这篇小说里,她的工作是镇长安排的。镇长当然不会让帮助自己解决生理问题的女人去当邮递员,邮递员太辛苦了,要骑着那种绿色加重自行车在乡间跑来跑去,要忍受风吹日晒雨淋和狗追,领导怜香惜玉,这么娇嫩的女人可不能让她受罪。所以,张冬暖的工作就是坐在柜台里头,卖卖邮票,分发一下信件什么的,很清闲,工资也还可以。于是,张冬暖就发现一个叫叶知秋的人信特别多。不仅是信,有时候还有汇款单,上面的附言条里写着“稿费”字样,金额不大,都是十块二十块的。张冬暖就跟同事们说,呵,咱们洪堡还有个作家呢!

收到的信和汇款单越多,这个叫叶知秋的人,就越来越引起张冬暖的好奇。因为工作之便,她很容易就得到了此人的相关信息。通过地址她知道了叶知秋是洪堡镇中学的老师,他来取汇款的时候,张冬暖还知道了叶老师的模样,那时候张冬暖还不会“脑满肠肥”,但她会一个成语:文质彬彬——这个成语是她第一次见到叶老师时蹦到脑子里的。

有一天,张冬暖看到两封寄给叶老师的信。一封捏着硬硬的,信封里像是有张卡片,另一个信封上的寄信地址是什么小说月刊编辑部。张冬暖瞧着这两封信,就动了脑筋。她用刮胡子的刀片把第一封信割开,掉出一张彩色照片。这女的真好看!张冬暖很不情愿地在心里赞了一声。照片上的女孩五官小巧精致,嘴角上翘,鼻子头也是翘的,显得格外俏皮可爱,额头有点儿宽,不过垂下的刘海儿弥补了这个缺点,打扮挺时髦的,一看就是城里姑娘。除了照片,还有封简短的信,信笺是淡粉色有香味的。张冬暖想起初中的时候,一个男生从同学那儿偷来送给她的带水果味的橡皮。字极秀气,是用天蓝色墨水写的,张冬暖读了,竟有些无名的恼怒。信里说,她知道他喜欢她,可是,一个分配在小镇子里,一个留在城市,调动很难,她又不想离开父母来到乡下(张冬暖在心里批注:我们这镇子不是乡下),所以,晚痛不如早痛,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分手吧(张冬暖又注:找借口呢这是)。最后一句是,你记住,我会在距离你很远的地方,在心底默默地为你祈祷,愿你找到一个更好、更善良、更适合你的姑娘(张冬暖再注:甩了人家你就甩吧,还假惺惺的)。

再拆开另一封信,这封信是用公用信笺写的,更短,不过张冬暖看不大懂,信是这么写的——你的新小说已阅,感觉有点儿停留在形式表面。你想要表达的活在孤寂与不安中的心理状态并没有很好地表达出来,只停留在表面的叙述上。恕我直言,你还年轻,做什么事都会成功,但我想不包括写作。

张冬暖记不得“祸不单行”这个词了,她把两封信仔细粘好,摇着头,心里说:唉,一天两个祸……

再下来,我的安排就顺理成章了。我不能让一个普通的邮递员给叶老师把信送去,聪明如你一定猜到了,张冬暖将亲自把信交到叶知秋的手里。张冬暖此刻的心理很难描写,所以我就不写了,反正她有那么点儿犹豫,有那么点儿亢奋,最后还有那么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她扯着她,来到了叶老师的学校。

一个老师告诉她,叶老师正在上课,就在操场对面那排红砖平房,从东数第四个教室。张冬暖道了谢,穿过热辣辣冒着呛鼻干土气息的操场,来到一排柳树的树荫下。柳树青,砖房红,树与房之间有几张灰色水泥乒乓球台,球台中线处摆着几块红砖当网。张冬暖站在树荫下,听读书声琅琅,心里酸了几酸,大约是忆起了自己短暂的学生时光。在第四间教室门口,张冬暖从窗下看到了叶老师,叶老师正在讲课,这时候张冬暖想的是:他的衬衫真白,他说话真好听。

叶知秋正带着同学们朗读课文。叶老师读一句,张冬暖就闻到了荷叶的清香,叶老师又读一句,张冬暖就看到自己少女时代穿过的白色长裙,叶老师再读一句,满天的星星就在张冬暖的脑子里亮了。她就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夜,她和两个姐妹偷偷来到镇子东边的池塘,轻手轻脚地脱去衣服,在月光下,把几个滑溜溜、白生生的身子浸入凉丝丝的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