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开镰帮

十五

我们村的骚乱也是突然之间发生的,事前没有任何征兆。当晚,数十名自称是开镰帮的人,手里高举着一把把磨得锃亮锋利的麦镰,他们愤怒地砸开了那些过去被虎大认做干亲的人家的门窗。这些人气势凶猛地冲进屋子以后,首先将屋里的男人摁倒在地,跟杀猪似地用绳子结结实实把人捆了起来;再将女人押到另外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他们不顾娃娃们在外面哭爹喊娘吓成一团,开镰帮就开始了严厉地讯问。

开镰帮们声称,如果女人们不老老实实交代自己过去跟虎大的男女关系,她们的娃娃将会受到株连,会被扔到廖天地喂狼。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女人都被这种阵势吓呆了,糊里糊涂就承认了自己确实跟虎大睡过觉,而且,不止一次,而且是有些好处的。她们甚至没有忘记详细地描述了当时的一些细枝末节。

开镰帮就顺藤摸瓜:

“当时你为什么不喊?”

女人哭哭啼啼地答:

“喊了,嗓子都喊哑了,没用唼!”

开镰帮将计就计:

“到底是没用,还是你自己舒服得不想喊呢?”

女人一脸的恐惧,想了想说:

“人家是队长嘛!”

开镰帮循循善诱:

“那你的意思是队长就可以胡搞?”

女人被问得哑口无言。

开镰帮依旧穷追不舍:

“难道你想包庇狗日的虎大不成?”

女人被逼迫得慌不择口:

“虎大说只要跟他睡一觉,就有轻松的活干,年底还能多加工分。”

开镰帮又心平气和了:

“那你们就算是通奸!你就是破鞋!专门勾引和贿赂男人!”

“打倒破鞋!”

接下来,他们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剪刀,将女人的头发一通乱绞,弄得比秃子和赖痢头还要难看十倍,然后开镰帮们才一窝蜂似的冲出这家的院子,又闯进邻近的另外一家。

当开镰帮们闹哄哄来到牛香家时,看见这个风韵犹存的寡妇,正安静地坐在门槛上,不紧不慢地搓着一根稻草绳子。这些人顿时火冒三丈。

“牛香你他娘的少在这里装洋蒜!”

“牛香别以为你仗着自己是个寡妇就能为所欲为!”

开镰帮把牛香团团围住。

“少跟她废话,先把这个不要脸的娼妇捆起来!”

开镰帮们七手八脚,每一个人都不肯放过亲手操作的机会。他们轻而易举地就摸到了牛香的脸,捏了牛香的奶头,还拧了牛香的屁股。整个过程中牛香丝毫没有反抗,更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哭爹喊娘大惊小怪。牛香的冷静程度大大超过了开镰帮的想象。只是,当牛香的两个儿娃扑过来号叫的时候,牛香稍微闭了一下眼睛。

牛香说:“没出息的货,快给老娘滚回屋去。”

两个儿娃才乖乖地进屋去了。牛香又回过头对开镰帮们说:“别难为娃娃,我跟你们走就是了。”

牛香这样说,开镰帮们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但是,他们还是把牛香推推搡搡带走了。开镰帮们押着牛香径直往场院方向去。自从她的两个儿娃做了坏事以后,牛香这还是头一次走出家门,她感到外面的一切是那么的新鲜,那么的亲切。所以,一路上牛香丝毫没有表现出痛苦和绝望的样子,恰恰相反,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夜晚的新鲜空气,嘴里轻轻哼着欢快的曲子,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以至于开镰帮们全都误认为,这个女人已经疯了。

他们当然不会敲门,几脚就把虎大办公室的门踹开了。苟文书正在床上躺着看一本前后没有封皮的《农村工作手册》。开镰帮裹挟进来的冷空气让他不寒而栗。当他的目光跟牛香的交织在一起,内心深处忽然有种滴血般的疼痛。

苟文书站起来说:“你们随便抓人,还有没有王法!”

开镰帮们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同志,我们要让你来亲自审问羊角村的头号破鞋!”

苟文书愣了一下,说:“你们还没有这个权利来命令我。”

开镰帮们哈哈大笑起来。

“权利——大伙听听,他说我们没有这个权利!”

“姓苟的,今天爷们就让你看看到底是谁没有权利?”

几名开镰帮一拥而上,跟逮鸡娃子似的,把苟文书抹肩头拢双臂捆结实了。然后,他们让牛香跟苟文书面对着面跪在地上,而这些人全都一抬屁股坐到桌面上了。

“牛香你最好放聪明点!你给虎大做小老婆当婊子的丑事,群众可都一清二楚的!”

“牛香你要老实交代问题!我们的政策一向都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牛香别以为你可以混水摸鱼!你跟这个姓苟的也睡过觉吧,今天必须统统交代清楚!”

可是问了半天,牛香就是一言不发。开镰帮的耐心有限。

“姓苟的,这个贱人不想说,那你先来说说看吧!”

苟文书看了牛香一眼,说:“我也没啥好说的。”

“狗日的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打他!狠狠地往死里打!看他老实不老实!”

随即,就是一通暴风雨般的拳打脚踢。苟文书的眼窝顿时青了,鼻孔喷着血,嘴巴吞了生肉样鲜红怵人。

“他娘的你还敢嘴硬不!再硬看不拔掉你的毒牙!”

就在这时,审讯被迫中断,屠户三炮推开门慢慢地走进来。

屋里的开镰帮全部肃然起立,像接受重要人物的工作检阅似地,纷纷朝进来的人一个劲点头微笑——因为在六亲不认刨坟掘墓等方面,这些人不得不甘拜下风。

三炮煞有介事地绕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转了一圈。三炮说:“我来主要是给你们提供一点最新情报。”话没说开,三炮像是要哭了似的,无法抑制悲伤,声调无缘无故地低沉下去。三炮用手背抹了抹眼睛,然后突然用手指戳向苟文书的脑门,以高八度的声音说:“就是他!就是这个披着羊皮的狼!那晚我亲眼看见他跟串串娘在菜棚子里鬼混,我本来想好好拾掇拾掇他,可你们大伙都知道,我跟糜子早断绝关系了!”

停顿了一会儿,三炮又说:“有一天这个姓苟的把我叫过来,说他一直睡不着觉,很难受,想让我帮他搞几个女的,我当时就说我哪能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呢……没想到这狗娘养的竟瞄上了糜子。”三炮说完,就蹲在墙角不吭声了。

听完三炮的诉说,开镰帮们简直怒不可遏。他们临时决定敲响了门前的那口破钟,雄壮的钟声让不久前刚刚遭受凌辱的人们感到惶恐不安。但是,大伙还是跟惊弓之鸟一般,从家里哆哆嗦嗦出来,被聚集到队部跟前。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苟文书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和殴打。我们村的这些年轻人当着大伙的面扒光了他的衣裤,用马鞭子抽打他的脊背,用开水烫他的腿脚,用剪刀绞秃了他的头发,还用恶毒地碾碎了他的只剩下一只镜片的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