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猪赌局(第2/6页)

“我是教务组长,趁我的妈祖婆杀来之前,我们开学吧!中途不下课。”说罢,他喝了。

一时间,客厅出现许多职位,检验班长测量酒精浓度,督学督导有没有认真喝酒,值日生负责喝完瓶底酒,不臭弹①受不了。喝酒的男人不要去惹,脾气来的女人惹不了,古阿霞属于后者。她在厨房收拾,同个锅子洗了半小时还没刷掉自己的怒气,她告诉自己不要冲出去计较。

王佩芬也抓住机会,数落那些男人。她说,男人都是虫,在家是毛毛虫,出外是懒虫,血里面游的是酒虫,眼里喷着精虫。她又嘲弄,小心那些男人,他们走过你身边的时候,会不经意碰几下揩油,你要是不还击,他们下次会故意摸你的屁股与胸部。王佩芬说到这,语气有些愤怒,更带着炫耀地说,想摸她的男人可多了,想看雨季来临前那搬家的蚂蚁在排队吗?

“你想会是谁?”古阿霞把菜瓜布紧握。

“这问题你别问了,谁摸了我屁股,我哪会讲?”

“你在说什么?”古阿霞睁大眼,“我想知道,是谁把我今天下山到学校问的事给抖出来,现在成了客厅那些酒鬼吐槽的下酒菜。”

“我又不是神,怎么知道?”

古阿霞和王佩芬拌嘴了。古阿霞觉得王佩芬像是花痴,答非所问。王佩芬大声反驳,她是朵花,却沾不上露痴,然后她严厉地指责说:山上废弃的学校现在给大家拿来养猪赚钱,要变回学校,先把那些猪赶走,就是把大家的财路通通赶走。想想看,你跟大家作对,谁会跟你过得去。

古阿霞觉得她说的都是道理。道理通常拿来压人而不是说服人。古阿霞离开厨房透气,那里的气压高得点火就快爆炸似的。她沿铁轨前进,去找赵旻,将他列为泄漏了她今天跟校长密谈的头号嫌疑犯。她沿着依山而建的石板阶梯去赵旻家,从屋外兜望。屋内一盏烛灯,两个人,三只鞋子,好多影子乱晃。赵旻的母亲在灯下缝衣干活,断腿的祖母在灯下看人干活。

古阿霞看不到赵旻,沿阶梯一家家寻去,总算在废弃柴房找到他。一群小孩就着几盏凿洞的铁罐灯笼,玩纸牌尪②仔标,赵旻把袖子捋起,喉咙吆喝。古阿霞冲进去大喊:“警察来抓人了,快跑。”这招永远有效,从小被吓大的孩子一哄而散,又叫又滚的,滚下楼梯的差点把脑袋滚掉了,却没有人脑袋正经地在想自己根本没干坏事。

古阿霞抓着了赵旻,一顿臭骂:“你长舌妇,到处说我要盖学校,好了,这下酒鬼们都知道了,每个人在笑我。”

“最初不是我要讲出去的,是老乌鸦的想法。”

“你确定。”

赵旻点头,他在古阿霞离开学校后,被老乌鸦叫到校长室问话,讲出了在流笼上古阿霞救两位小学生的点滴细节,却省去自己骂学校的部分。老乌鸦说了句“形势比人强,事在人为”,要赵旻跑去找回古阿霞。赵旻晚了一步,路上还把手肘跌破了皮。他回到校长室之后,老乌鸦问赵旻,相信古阿霞能复校吗?老乌鸦说他不相信这个天方夜谭,要是赵旻相信,去帮古阿霞个忙就行了。

“于是,你把复校的事跟大家讲了。”古阿霞说。

“嗯!我跑到话务中心拜托那边的‘欧匹将’传话,叫她打了几通电话出去,让大家都知道了。”

“你相信我做得到?”古阿霞认真看这家伙。

“没错,那天我是第一个跳上你的船离开的,”赵旻认真说,“摩里沙卡有个传说叫‘暗暝摸的力头’③,有个没钱的工人要给自己的儿子买脚踏车,他站在石头上自言自语了三天,终于得到脚踏车,虽然是旧车。”

人总有理想或梦想,后来为了很多原因而作罢。可是,不代表梦想灭了,这些都是转换成“黑暗力量”。摩里沙卡传说中的“黑暗力量”是唤醒心怀有梦的人来帮助你。这传说是,一个工人讲了三天梦想,不是被人笑,就是感动了也曾经想买脚踏车给子女的路人而获得援助。赵旻非常认同老乌鸦讲的,“形势比人强,人会被逼得找方法”。于是,他逾越了古阿霞的决定,去帮她召唤“黑暗力量”,打电话向别人说了。

接下来的时光很沉默。树条随风拍打木屋,柴垛传出虫鸣,倒熄的烛火发出焦味,而燃烧的烛光摇晃他们的影子。吓跑的孩子走回来,在外头探头探脑发生什么事。赵旻低头,看着他从月饼盒裁下、绘有虎头蜂的王牌纸牌,现在被古阿霞黑色的雨鞋踩坏了。忽然,他看一滴水落在雨鞋旁,很快被地面吸干,没个渍痕。他不会误会那是别的之类,雨水是哗然的,而泪水是世上最沉默的单音雨奏。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古阿霞很无措,至少赵旻不是捅她一刀,但是她不知如何面对窘局。

“我阿嬷不会笑你的。”赵旻仍低头看着纸牌王,不想尴尬地撞见一双哭泣的眼睛,说:“我今天放学回家时,跟她提了你的事。她说,你是好人,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给你暗暝摸的力头,去了就知道,”赵旻收拾地上的灯笼,走出柴房,沿着阶梯回家,“可是,你别想在她身上拿到什么好东西,她很吝啬,从来没有给我压岁钱。”

来到赵旻家,打盹的老祖母醒来,眼神从满脸挤压的皱纹堆慢慢爬出,带着倦意。她将槟榔用小石臼压碎,丢入没几颗牙的嘴巴咀嚼。接下来的半小时,古阿霞得到了一份礼物,一个奇特的故事。老祖母讲了“两个大雪山伐木工赵天民和吴天雄如何帮助人”的传说,她缺牙漏气,嚼槟榔又不断打哈欠,故事讲得零散又模糊,得靠赵旻或被好奇吸引来的小孩提醒才讲得下去。显然这故事有不少人听过,最后只剩老祖母对古阿霞讲了,旁人都散了。

老祖母最后问:“你会写字吗?”

“会的,没问题。”

“我听说有人把故事登到报社,能赚到钱,这些钱可以拿来起④学校。你帮我写写看,好吗?”

古阿霞愿意帮老祖母写下这则故事。当她离开时,一边开始部署这篇故事的开头了,一边看着星空。天空悬满铁铮铮的星芒,一条碎盐般的银河洒去,在更广大不见星图的夜空,仍潜藏更庞大的星云。古阿霞完全不晓得,她即将召唤黑暗力量来了。

喜欢阅读,未必会写作。古阿霞发现,没有一件事比写作还难,惯于捉菜刀的手很难适应捉笔,而且要找到书桌写字更难。她推开棉被,用木纹粗糙的床板写作,结果笔尖老是划破薄薄的日历。她想到客厅的柜台不错,但是现在有一堆酒鬼在那,最好别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