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贵的一堂课(第2/4页)

“它们其实是蛾,像毛毛虫最后变成蝴蝶。”古阿霞最后的几句很小声,连火塘的炭爆声都赢不了。她在花莲市的梯间贮藏室,观察过这些陪伴她的小生物。它们吃人类皮屑与落发过活。她用罐子养过它们,打发寂寥与落寞。

“那是真的,有种东西在学校那也是。”帕吉鲁这样说。

他带她离开弥漫酒气与狂谵的山庄,来到废弃小学校。他们来到操场边的沙地,那有几个漏斗状的沙窝,帕吉鲁拔下一根头发搔弄。蚁狮误以为蚂蚁落入陷阱,冲出沙窝,咬死发梢拖入沙内。这时候便趁机挖沙窝,可以抓到。帕吉鲁跟她讲,他小时候常这样钓蚁狮,度过不快乐的童年。古阿霞觉得世界最寂寞的游戏都很像,养衣蛾与钓蚁狮都是借小生物来安慰时光。守着汽化灯,他们蹲在寒冷的学校边,聊了好久,抓了几只蚁狮回去养。

一星期后,蚁狮结蛹,蜷在2公分的砂球茧内,即将蜕变为蚁蛉。这成了王凯的玩具。十岁的王凯随祖母所属的四健会来到山上,他带了帐篷、童军绳、短刀与蜡烛,要抓几笼的云豹与黑熊回去台北炫耀。他搭流笼时尿湿了,着陆后被迎接的三姑六婆嘲笑个不停,他安慰自己抓青蛙就好。冬天山上没青蛙,水滩只有水黾,他标准再降,菊港山庄柜台上的那罐熊牌苹果膏玻璃罐里养的蚁狮,达到他的低标,便问起“史前蚂蚁”从哪抓的?山庄的人员很忙,没空理他。

“你们都不理我。”王凯不耐久候,他气得把玻璃罐子摔入火塘,木灰喷出来,弥漫得哪都是。

所有的旅客暂停动作,只剩楼上的人走过时的木板摩擦声响。王凯的老祖母向大家抱歉,拍手三声,众旅客又恢复之前动作。

古阿霞看得出王佩芬眼中的厌恶,散落的木灰得抹净,不然沾了旅客拖鞋会蔓延整个山庄。她把王佩芬推到厨房去工作,然后拿了微湿的拖把回来擦干净木灰,地板干了也不会出现白灰痕。她靠近火塘清除时,发现惊人一幕。王凯蹲着将火塘底的泥巴挖出来,和着木灰与水,玩起捏陶。

老祖母很快地走向古阿霞,说:“你确实该阻止他,怎么管他都可以,这是他该学到的教训。但是我请你帮忙,不要用打的。”

火塘玩不得,怕断了火种。菊港山庄有个老传统,木灰底下闷了一颗前夜的火炭,隔天傍晚取出来续火,这是从日本时代留下的规例。火塘是火神居住,不留炽热的火炭给他,他会出来找火。火塘曾断过几次火,事后山庄发生的火灾是小事,就怕森林大火。

连学医的庄主马海都很重视这,火塘不是沙坑。他话也不说,一把抓了王凯的领子从火塘捞起来,说:“要玩就到外头,有本事把山头玩倒了也没人管。火塘不要给我下去,那不是洗脚盆。”

王凯见人走了,又跳下去玩木灰,灰尘又再度涌出来。

马海跑回来,杵着王凯说:“我今天关店生意不做,也要把你这个小王八蛋赶走。”他想抓住了王凯的肩膀拖出来。

王凯抓起木灰反击,灰尘四起,山庄上演了维苏威火山将庞贝城活埋于尘土的灾难戏。马海人高马大,想保护埋在火塘木灰下的火种,只能卖乖地被攻击求饶,眼睛痛得张不开,狼狈地爬出来。

“这是谁家的小流氓?”马海的眼神故意盯着火塘旁的老祖母。其他旅客无动于衷,继续整理自己的行李。

“他不是小流氓。”祖母说。

“还说他不是小流氓,好歹你也出来管管。”

“好吧!他做错了,打骂由他承担。别骂得太难听,打他的话,用鞋板打他腿最有效。”老祖母盘腿坐,灰袄的长服搭在膝盖上,布满老人斑的细手微微发抖。

古阿霞见状,先把怒气的马海推进了厨房去,然后走回柜台忙,并且多观察不远处的王凯这颗爆炭如何慢慢凉下来。她知道,面对这样的小孩,马海那套跟他冲下去的方式没用。她欣赏老祖母坐在那,用一种陪伴的方式启动了王凯的冷却系统。

“这里挖不到沙猪仔②,只有特殊的红电池。”古阿霞看到王凯在火塘顾着那个扔进去的玻璃罐,猜出了原因,便说,“你要抓沙猪仔,我请帕吉鲁叔叔带你去学校抓。”

“我可以看电池吗?”

“先约法三章,你不能偷走它,我们不能让它断电。”古阿霞得到王凯的同意后开始整理火塘,王凯也加入整理的行列。半小时后,古阿霞用铁铲从火塘中央挖出那颗炭。

“我可以摸它吗?”

“它是炭,会烫伤你的。”古阿霞看了一眼没有介入的老祖母,说,“你摸它要小心点,它很脆弱。”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吓到你的。”王凯轻轻伸出指尖摸炭,让自己被烫下了一个记忆。

晚餐过后,王佩芬提着馊水来到废弃国小。来访的旅客多,馊水也多。她把厨房挑剩的蔬菜残叶与果渣煮熟,加入旅客吃剩的鸡骨残肴,今天的馊水丰盛。一群猪听见脚步声靠近,嘴巴往木槽磨蹭。馊水倒下去,它们直接吸进肚里,教室回荡肚鸣声。

“你是要盖学校的那位?”老祖母走过来说。

王佩芬揪眉头,回应:“你听谁说的?”

“王佩芬,这是你自己说的。”老祖母把冻僵的手往口袋掏“中央日报”剪报,内容有关某个远村的复校计划。

王佩芬的话打断了老祖母的动作,说:“怎么可能,我最讨厌学校,老师又凶又偷懒,最好用炸弹把它们炸光光,这样我小时候就不用上学。”

“那到底是谁要盖学校?”

“你说的是它吧!它叫阿霞(hǎ)霞(há)。”王佩芬指着隔壁猪圈那头隔开养的母猪。它生了病,几天来不吃馊水,病恹恹地卧在角落,头搁在前肢上,连眼神也烧浊,快被浓稠的倦病掩灭了。

“猪怎么会盖学校?”祖母说。

王佩芬说,猪的主人是古阿霞,绰号叫“阿霞霞”,猪也跟着被叫。这条母猪是古阿霞打赌赢来的,期待母猪生产赚钱,当复校基金。五天前这只猪生怪病了,不吃不喝,睡觉也懒得醒来的死样子,从山下花十五块钱请兽医看,针照打,药照吃,照样是一副要死不活的。古阿霞以一百五十元卖回母猪给马海,当作明天旅客惜别会的烤猪大餐。

“帮我叫古阿霞来,我要买这条母猪。”

“你可以买我的那条,我养它一年半了,算你三百二十元。”王佩芬指着隔壁栏的公猪。那条公猪昂然,嘴角泛了圈馊水渍,撒尿的生殖器随着喷尿前后抖动,好个能吃能干的模范生。

“你的猪太健康了,我没兴趣。我喜欢快病死的母猪,比较便宜,而且像我这种台北来的人爱捡便宜,喜欢杀价,我宁愿跟老板‘卢’③价钱,然后把买回去的东西放到忘了。”她说完回到操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