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与菩萨出现的永远的一天(第2/4页)

过了不久,嬉闹的女学生挤在脚踏车旁,听说昨日来募款的伐木工是行动图书馆的馆长,书籍将会成为深山远校的藏书。她们希望借一本脚踏车上的书来看,春阳的海岸适合阅读。古阿霞与帕吉鲁卸下书,塞给一双双好奇的手,寻个海岸的某处阅读。风有些大,阳光有些热,这样的状况下书未必会读尽,只是享受片段的文章、阳光与海味的记忆。

“你的书很多,我可以拿两本来看吗?”一位女孩靠近脚踏车,看着书脊的书名,对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与王尚义的《野鸽子的黄昏》好奇。

帕吉鲁不置可否地低下头,看到她右脚的黑皮鞋破痕时,记忆犹深。他昨天是被压制在这只鞋的前头,眼前的女孩就是挑衅询问的那位。帕吉鲁想,她现在走来,极有可能再出怪招。

“这些书对小学生来说,有些难。你决定把这些书当成那间小学图书馆的藏书?”

帕吉鲁沉默,轻咬嘴里的银币。

“关于昨天发生的事……”

他沉默且狠狠咬了一下银币,然后把它推到腮帮子。

“我跟你道歉。”

这是应该的,帕吉鲁想,他站起来接受道歉,淡淡微笑,搁腮帮子的那枚银币也淡淡地发痒。他看着女孩的脸,渐渐把焦点放在她的眼睛,然后是瞳孔。帕吉鲁发现新世界似的,连拉古阿霞的衣摆。古阿霞被拉到了第三次衣摆,才发现今日寻觅的女主角就在眼前。和昨日清晰的面容相比,女孩今日把别在耳后的短发放下,难怪让人忽略了。

“非常蓝的玛大。”古阿霞看见女孩的蓝圈瞳膜,又蓝又大,随即了解她刚刚躲到人群外,是刻意避开游戏。这蓝瞳膜也是帕吉鲁所见过最迷人的,有太平洋的色层。

“这是我祖母给我的遗产。”

“你是邦查?”

“没错,这没有不好,但我不要跟别人更不一样。”

“听过伊娜海岸的故事吗?这是七星潭的由来。”

“没有,我是从台东来的,那里距离这有上百公里,对七星潭的由来不太清楚。”

古阿霞说:“那是玛大蓝的由来。发生在古老年代的事,那时候连海浪都还没有诞生。”古阿霞再次强调,那是没有海浪的年代。她说:一位母亲从海里捞起捕鱼溺死的独子。她很悲伤,向海神祈求救活儿子。海神面对母亲的悲哀,他动摇了,说:“海滩上的每颗石头都代表一个人,海滩有多少石头,世间便有多少人。你儿子就在其中,如果找出你儿子的‘生命石’便能救他。”母亲日夜不断地寻找儿子的生命石,每次捡起石头时便亲吻,她知道儿子的体温。最后,她的手指变成了海星般黏,一次抓十颗石头,就要抓到儿子的“生命石”时,海神后悔,不愿违反死而复生的自然法则,他推动海潮拍打海岸,把海滩的石头弄乱了。母亲找不到生命石,悲愤得想投海自尽,对海神表达不满,也借此与独子在冥间相处。

古阿霞又说,母亲投海之际,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有人在海边用邦查语喊“伊──娜”②,不只是一道声音,是千千万万在喊伊娜、伊娜……。原本要自杀的母亲回头,发现那是来自石滩的声音,海潮来去,教无尽的石头化身成孩子们大喊妈妈。于是,母亲拥有很多个顽皮得乱滚动的石头小孩了,她在海岸搭起茅屋,陪伴小孩们,日日看海,她的眼瞳才映入了玛大蓝……

一九五一年,费声远与他所属的巴黎外方传教会来到台湾,深入基督教还没有抢光地盘的偏乡与山地部落宣教。

一九六四年某日,费主教花六小时车程到台东举行大弥撒。之后在都兰部落,帮染怪病的妇女祈祷。病妇有半年时间全身不断发烫浆汗。费神父用拉丁文祈祷,那是他学会的最接近上帝的声音,还能对抗外头纷扰──有群妇女在巫婆带领下,打赤脚,穿彩虹衣,拿槟榔叶、米酒与生姜祈求祖灵降临,不时发出悲凄声响,进行驱魔仪式。

这时候,门外传来沉闷引擎声,一台仿二战日军边车的一千 cc 哈雷重机从远处驶来,驾驶是荷籍的天主教瑞士白冷会的姚秉彝神父。他操着来台才学的日语,这种旧殖民地语言比流传300公里差异性大的阿美族话更具穿透性,他拿了魅力不输《圣经》的小米酒与槟榔,慰问床上的老妇。靠着槟榔里偷塞入的阿司匹林,传统的绿色口香糖才使病情舒缓。

“我现在要当神父。”一位始终在旁的小女孩对费主教说,她是床上老妇的孙女,拥有蓝色的眼瞳。

“啊!男生才能当神父。”

“我能先当男生吗?”

“没这么难,因为女生可以当修女。”

“害羞的女生当‘羞女’,神气的男生当神父,我就是要当神父。”小女孩觉得神父穿华丽紫服,站在经台上摸着镶金边黑封面的“字典”,摇着飘出白色乳香烟雾的香炉,模样神气。或像西部牛仔,或许叼根烟斗,骑重机沿着花东纵谷闯荡,这种神父也很神气。

事情的复杂,可能来自对纯真的不解。在东北打滚二十五年的费神父,多少听懂留有满语与苏联话的方言,能跟共产党或国民党军队争辩不停。他重音老放在词汇第一音节的东北腔国语,受母语腔语音相同的台湾原住民欢迎,跟他聊个不停。但如何跟小女孩说明复杂的世界,沉默比聒絮有效。费主教灵机一动将佩戴的十字架,挂在小女孩胸前,说:“好了,我投降,你做到了。”

“所以,我现在比你大了。”

“没错。”

小女孩立即说:“我命令你到旁边去站着,换我来跟我的 fufu③祈祷,你讲的‘鬼话’她听不懂的。”

几年后,那位把拉丁语当鬼话的女孩长大了,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第一件事是拎着袋子,从靠海的都兰部落出发,穿过花东纵谷,走了近180公里,到达海星中学。费主教快急死了,她比当地司铎④以电话通知的到达时间慢了五天,说:“怎么了,你迟到了?”

“我出门后就犹豫要不要当修女,为了给自己更多时间犹豫,我是走过来的。”

“还在犹豫吗?”

“有,我走过每个部落,说我要去当修女,他们有的叹气,有的叫我不要被骗了;有的大声欢呼,供给我吃住,我期许自己有天能帮助他们。”

“好了,现在不用再害羞了,害羞的人不能接受圣召成为修女的。”女孩笑起来,然后哭起来,因为费神父还记得那段童稚的话语。

蓝眼瞳女学生在台湾第一个原住民女修会的玛尔大修女院修行,是“备修生”,再两年成为修女。她昨日对古阿霞挑衅的发问后捐出了银币,是愧歉?还是诚心?费主教认为解答会不会在弥撒时的告解室出现并不重要,目前的问题是“古阿霞要询问给她钱的银币女孩,能否捐出来,给佛教团体盖医院?”蓝眼瞳女孩是虔诚的教徒,费主教担心,女孩不同意把银币捐给佛教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