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与菩萨出现的永远的一天(第3/4页)

忽然间,费主教大喊一声。他的紫色小圆帽被强风刮落。帽子不断滚跳,眼见要被大浪吞噬了。黄狗一个扑,制伏帽子,又咬又甩。

帕吉鲁跑去,朝它的屁股先踹去,不然帽子被撕成剪纸图。帽子仍留下了交错的犬齿痕,帽型也坏了,他一脸尴尬地递给费主教。

费主教在帽缘内发现几颗石头,萌生了想法,“上帝不只来了,还给我个灵感。”他给帕吉鲁一个拥抱,说:“能借我几个钱币吗?”

帕吉鲁从口袋抓出十几个铜板,他不懂在风景免费的海边能花什么钱,耸了耸肩回应。

紫色小圆帽是天主教服仪,以八片布缝制而成的,戴帽除了保暖之外,也是主教或退休主教的荣征。小圆帽的拉丁文之意是“只对天主脱下”,费主教拿回帽子才意识到这句话,里头的小砾石也给了他好主意。他把一把硬币放进小圆帽,对稍后赶来的古阿霞要求也把银币放进去。

古阿霞看着帕吉鲁,点头示意地说:“拿出来吧!”

帕吉鲁从唇间露出银币闪亮亮的一角,接着吐出它。他把硬币放在衣摆擦干唾液,才放进帽里。费主教在第一时间以为是魔术把戏,惊讶想到成语“沉默是金”,有人可以把嘴巴当口袋。但随即理解,一种米养百种人,不是每个人都要在自己想象的围篱内生活。

“跟我来吧!”费主教把小圆帽抖一抖,往岸边的学生群去,“我知道,你们俩希望那个女孩能决定这个钱币该怎么运用。可是,我动了点小手脚,希望她做这样的决定时,能有些挑战。你们俩能原谅我这样做吗?”

“我有些难过。”

费主教停下来,看着古阿霞,“那我道歉,这样做,让事情更复杂。”

“不是这样的,我是对自己难过。来到海边之后,心情好了很多,我这才感觉到不必回来用那五角银币考验自己。”

“我也想太多了。”费主教深觉小帽里有种沉重。

“现在,我只想把这银币还给她。它让我和我的朋友多了不少的风波与争执。”她转头看着身边的帕吉鲁,说,“我不打算回寺庙了,即使回去捐出五角银钱,对那个佛教团体也不会有太大帮助。”

帕吉鲁想着放在寺里的探险帽。那两根帝雉尾翎是在万里溪森林的猎人陷阱拿到。他挺喜欢看她戴上头,尾翎像长尾水青蛾亮丽。他记得,羽毛在雨天滑落的水珠,或在南横的雾气中结满了鳞状的小露珠。他觉得可惜了,也许这种可惜能转换成下次在松针雨径的期待,被偶遇帝雉的美丽想象所填补。

“待会我就回摩里沙卡。”古阿霞又说。

帕吉鲁猛点头,那里距离遗失的探险帽较远,却离帝雉与森林越近。

“我很清楚了,就照你的意思把钱币还回去。”

费主教找到了蓝眼瞳女孩,把小圆帽里的钱抛了几下,好露出银币。无论如何,他的老花眼干扰了,每一枚看来都很相似。女孩伸手到小圆帽把全部的硬币抓出来挑,却瞬间不动,全身通电,眼睛成了全身最奔跃的表情那样泪不停。那不知是杂糅痛苦还是幸福的表情,蜜色的脸庞挂满泪。大家糊涂了,随后看到从女孩伸出来的手上拈着一枚银币,阳光下发光。

“到底怎么拿到的,一抓就抓对?”古阿霞问。

“热。”

“钱很烫?”

“是的,很烫,它没有冷过。”

只有古阿霞与帕吉鲁知道,那枚银币曾藏在嘴巴里,超过一夜保温。他们保持沉默,让一切神秘下去又何妨。

女孩说,这钱币是祖母传下的遗物。那是民国三十八年,通货膨胀,实施旧台币折换新台币,他们住的都兰部落很乡下,没有什么交易,大部分都是以物易物,手上没留什么钱。百浪⑤官员说他们在旧钞下蛊了,再不拿出来换,钱会自动烧掉,还把你们家烧光光。女孩又说,她祖母听了,从竹床底下拿出所有的钞票,还凑不到四万块换新台币一块钱。于是到隔壁又隔壁,几家人凑到了两万元换了五角钱币,根本买不到什么,他们最后将钱币送给祖母,说只要房屋不会烧掉就可以。女孩又说,她祖母过世前,将这个握了很久的钱币交给她。她拿到时感到钱币的温度,很烫,这是她对祖母最鲜明的记忆。她把钱币放在胸口十字架项链背面的特别装置里,十年来贴在胸口保温。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舍得捐出来?”古阿霞说。

“祖母说过,两万块钱折换五角钱,听起来很不值得。但有些事倒过来想就有意义了,五角钱其实是值两万元的。我知道,你做的事价值超过两万元,才把钱捐出去了。”

“这个想法对我很受用。”

“我得说抱歉,我昨天这样刺激你的朋友,只不过是想,得确定你的复校计划是有人保证。”

“我也是要道歉,我朋友太激动了。”

古阿霞紧握女孩的手,传递感谢的力量。费主教则喜悦得在胸口画十字圣号,喃喃念出圣三经。然后,女孩把皮包里的钱悉数捐给她的未来学校,这是值得的捐献。古阿霞此时已无暇回拒,因为女孩的捐款引爆了连锁效应──学生们纷纷解囊,发现昨日一场中断的演讲在海滩完成了,下半场还是行动剧呢!这是古阿霞募款的目的,让自己忙乱地面对善意,口袋与袋子都装到了钱。

她真想对帕吉鲁大喊:“看,我们做到了。”

帕吉鲁离开他不善面对的应对,走向脚踏车,将书籍捆回去,跟书本同样的沉默才是他的最爱。那颗从海星中学带来的石头,那个吴天雄抱过的石头,一直搁在车上,他不带走了,朝太平洋走去。然后大喊一声,丢到浪里。这座七星潭的海浪已诉说了他无尽的恩情。

他们还是回到佛寺实践诺言,布施部分的钱财。

古阿霞在寺庙前窥看动静,选个无人走动时,要进去把钱投进大殿旁的大竹筒,她不想做好事被撞见。帕吉鲁蹲在有点远的地方,一副事不关己,用竹枝拨弄紫背草的棉絮。紫背草四季开花,会结白棉絮,有风便是起飞的好时节。黄狗拉紧神经,攻击越飘越高的白絮,不必恪守佛仪。

“趁现在,快走。”古阿霞喊。

帕吉鲁跑过去,弯腰超过了古阿霞,黄狗也挂着小奸诈的眼神追去。她有点发噱,却发现他来真的。他冲到大竹筒,不犹豫、不间断地投下钱币,让竹筒底的金属回音越来越饱满,诚心奉献“挂号费”。

古阿霞没有插手的余地,转身去拿探险帽。打开客房,帽子仍在竹床,帝雉尾翎在窗外射入的午后阳光里,鲜亮光润,仍是在小径偶遇时的奥艳紫泽。她发现,帽子放在美援的面粉袋改制的提袋,袋内有一叠小钞与数斤的铜板,粗估四千元。她当初没拿走帽子,不只留下回来的机会,还留下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