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港山庄的秘密(第2/8页)

等待午餐上桌的时间,官员们在山庄的客厅有说有笑,话题不关乎复校。古阿霞在厨房忙着洗菜切菜、拍蒜末、剁辣椒,也忙着看在顾灶火的赵旻。他被戴斗笠的官员掴一掌后,整个人委顿,在雨中发愣得衣服快泡烂了。这天礼拜六,下午没课,他没有回家,中午躲在山庄厨房顾火。炉火的光芒盖过了赵旻脸颊上受辱的红掌印,痛苦会随时间消失,记忆却连大火也烧不尽。古阿霞想找机会安慰他,但拔去伤者身上的箭容易,止血最难,她缺乏心灵良药止血。

十一点时,午餐吃的土鸡送来了。它是活的,不能上盘,叫着抗议。古阿霞为了省几个钱,得自己动刀,还好有助手,由帕吉鲁带着双傻去杀鸡了。蹲在墙角的赵旻舀了一桶拔鸡毛用的热水离开,他说雨天使得木柴又湿又多烟,为自己悲伤的红润眼睛找理由。古阿霞晓得那眼泪是为什么来的。

这时人少了,赵旻抓到机会,说:“我会不会害了你?”

“害我?”

“那个大官很生气,我会不会害你的学校倒闭?”

古阿霞以为赵旻被打了才难过,原来他惦记的仍是学校这件事。古阿霞再度调整对他的敬佩,这孩子皮了点,却数次深深改变她对纯真的观照。她说:“谢谢你,学校不会倒闭,可是你为学校挨了一巴掌,我有点难过。”

“这一巴掌不会痛,我常挨打。”赵旻这下乐了起来。

“不疼了,那去帮忙杀鸡吧!”

庄主马海从客厅走来,第三度巡视厨房,担心上菜速度,还提醒古阿霞:“午餐的钱,山庄不会付一毛钱。”

“我知道。”

“那些官员也不会付一毛钱。”

“我知道。”

“我看他们每个人脑满肠肥,肚子里都是蛔虫,很会吃。我刚刚从山下帮你叫了一打绍兴,够他们杀蛔虫了。”

古阿霞点头感谢。她事前接到老乌鸦校长的暗示,官员不会白吃白喝,仅能付少得可怜的餐旅费,但是“我们”不能供餐太寒酸。她随后明了“我们”不包括校方,得由她张罗,由她出钱。她不反对,没有人敢顶就由她来,只怕他们揩油揩过头,她身上落下的每个铜板要是没回音,意味着她的心一点一滴死去。不过,她也发现越来越多人愿意无偿帮助她,比如赵旻,还有几乎住在山庄檐廊下过日子的阿达玛、孔固力。

这时候阿达玛、孔固力从后门进来,把拔完毛的土鸡抱在胸前,样子挺恐怖的。古阿霞把鸡剁成块,材料丢入锅内炖煮。当马海第四次来催时,素芳姨送出第一道清炒高丽菜,来帮忙的妈妈桑也陆续出菜。古阿霞猜想得没错,这群官员不会去看东坡肉的盘缘衬花藿香蓟是紫或是白的,或包裹烤鲭鱼衬底的紫苏能增加风味,他们只会喝酒夹菜。酒过三巡,脚边挤了几个空罐,古阿霞打了通电话给欧匹将,转请山下的烟酒商运来两打竹叶青酒。

古阿霞端上鲜美的香菇鸡汤,素芳姨端上破布子蒸鱼,餐桌开始找不到空隙吐渣了。

“菊港是什么意思?这曾是港口吗?”一个省府官员略带酒气问。

大哉问,古阿霞没深究过。但是,她意识到,海拔1400多公尺的菊港山庄,再沧海桑田,也不可能曾是渔港;再怎么艳丽,也不会跟菊花圃有太深厚关系。

庄主马海上前,对官员说:“这也算是个港,但是停靠的不是船,是怪鱼。”

“菊港要不是日文音译,就是山地话。”某官员略带通晓地说,“日文的几率较高,这伐木风气是日本人带来的。”

素芳姨往前多走两步,说:“没错,じゅごん,这是菊港发音,指的是美人鱼的意思。”

听闻“美人鱼”三字,沉醉酒食的官员都回头瞧,眼神揪在素芳姨,桌间的箸碗碰撞声淡出了。正回身往厨房干活的古阿霞,杵在原地,听窗外的冠羽画眉与黄胸薮鸟在这时也好奇地叫着。对素芳姨而言,以及久居山庄的人来说,这不是秘密,是菊港山庄历史发展的重要齿轮,村民也习惯了山庄有只“美人鱼”的传说。素芳姨对在场的官员说,这故事得拉到一九四一年底,太平洋战争开始时,一条50公斤的人鱼在晚上游进花莲溪海口,她发出怪叫声,遭人误为水鬼用石头砸死。这种长寿的海中生物,有人认为吃了能延年益寿,不少父母跑来割肉给当军夫的儿子,或是老病的长辈。日本警察为了阻止迷信,动员义警,把美人鱼尸骸运回派出所,埋在院子里的樱花树下。义警驻守了一个月好防止民众偷挖骨骸入药。第二年樱花开得美艳,像人鱼抹了胭脂,越抹越红,传说再度在花莲引起讨论,最后警察把骨骸挖出来交给一个路过的日本生物学家研究。生物学家来到摩里沙卡调查高山湖泊鱼种,走时把人鱼遗骸放在山庄。

“我想没有人会动人鱼骨头的歪脑筋,就马上去炖个萝卜排骨汤来吧!”一个微醉的官员说。

另一人扯开喉咙回应:“这世界上没有安徒生童话里的美人鱼,不过我想那是某种生物,是海豚之类的。”

“能看看美人鱼的骨骸吗?大家想开眼界。”老乌鸦很期盼。

素芳姨点头,走近火塘,拉开可掀式改良地板,示出长宽1公尺、高约半公尺的桧木箱。斑驳刮痕的箱子太大了,拉起来费番手脚,阿达玛与孔固力从厨房被叫来帮忙,两人利落地把那口箱子抽出来时,尘埃涌动,官员们忙着用手扇灰尘,无心用餐。

站在柜台旁的古阿霞,从来不晓得那个位置藏了一个以山庄为名的骨骸。王佩芬双手叉在胸前,对古阿霞咬耳朵,说“金斗瓮”里的骨头有好些年没有拿出来了,以前拿出来晒太阳的时候,村人跑出来看,有些老妇拿牲礼与香炷来拜。最后,王佩芬小声且八卦地说:“那个骨头是阿光他爸爸留下来的。”

古阿霞没多问他父亲的事,如果当事人不说,她不会破冰追问。她也有些伤害勉强沉淀到记忆底层了,残酷地冻结,只在梦境的时候恶整她一下。她希望那些记忆永远不再被搅开来。这时她瞥去,帕吉鲁站在通往厨房的甬道,用肩斜倚墙面,一副事不关己,唯有素芳姨从大木箱倒出润玉般碰撞的骨骸时,他才粗鲁地穿过几个人前去,抓下母亲的手。

“那你来吧!这个你最懂。”素芳姨说。

帕吉鲁往箱内凝视,内心有无比的感触,迟迟不动手。

古阿霞又听到王佩芬在耳边说:“那是他小时候的玩具,拿来玩就算了,还拿来啃,还真可怕。”

“你看过?”

“听说的,那时还轮不到我出生,塞车在奈何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