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摩里沙卡的姑娘(第2/7页)

“没有人这样穿,我宁愿打赤脚。”小墨汁说。

“流行这种东西呀!就是谁来带头、谁当跟屁虫的问题。”古阿霞安慰小墨汁,然后对小羊说,“你有香港脚吗?”

“我还得了香港烤鸭呢!香喷喷的。”

“那好,我们互换一只鞋子。”古阿霞说罢,把小羊的肩按在试鞋椅,脱下自己的右脚跟对方换。小羊完全懂了这个女孩玲珑剔透的想法,现在她们有双不搭的皮鞋。一只是万年不败款的黑色素朴娃娃鞋,一只是赶流行的鞋尖缀花浅紫色包鞋,穿起来简直是不伦不类的时髦穿法。小羊跳起来高呼。古阿霞为自己的小聪明乐得很,虽然她与小羊身形身高差不多,穿的是平底鞋,还是会担心不合脚,但是换穿结果,贴合得不容疙瘩。

“太完美了,我两脚大小不同,很难找到同号鞋,”小羊说,“没想到你的右脚鞋跟我合脚。”

古阿霞心想,这也太巧合了,她也是大小脚,很难找到合适鞋。况且这双鞋是为了来台北才新买,穿起来硬,彼此对调一只之下完全合脚。

“行,天生一对。”湖南人拍桌大喊。

三人穿了不成对的鞋子,走过了人挤人的商场,小羊一路炫耀鞋子,一路介绍所闻所见。她们晚餐吃了四川面馆,到热闹的西门町冰果室吃了牛奶红豆剉冰,这时候天已黑了,中华商场的广告灯亮了,矗立在楼顶的庞大国际牌与 Sony 霓虹灯塔像是飞碟占领都市,发出炫目光芒。小羊带她们穿越中华路,车流没停过,会停的是把马路中央当停车格而形成汽车分隔岛。在对面巷子的骑楼下找到小羊那台外形酷似伟士牌的兰美达(Lambretta)机车。小羊把行李放在脚踏垫,两脚夹住,古阿霞坐后座,两人狠狠把上车就睡去的小墨汁夹在中间,一路横过台北街头。

月亮浑亮,在高楼的栋距间浮动,窥了人心。古阿霞心中想起某些歌曲,有关台北的,岁月的疏淡,她感受到去年与帕吉鲁环岛路过台北时,历经了类似路径的心情。她过了五条街,才晓得是小羊在唱歌。

古阿霞会认识小羊,是透过两地的教会安排。她与小墨汁住在教会宿舍,位在五楼顶。夏天热死人,晚上暑气蒸溽,身上沾了汗,跟山上凉飕飕得头发直竖的气候不同。宿舍也供给几位外地来的女高中生,她们来见新房客,穿着露出大腿的短裤,手上扇子没停过,她们建议古阿霞直接铺草席躺在地板睡。

“拿蚊帐到屋顶或阳台睡更凉,不过要小心对楼的色狼偷窥。”一个高中女生把国文课本当扇子扇。

“睡地板就好。”古阿霞说。

有位女高中生指着小墨汁,“你女儿吗?”

小墨汁连忙抢白,拉着古阿霞的手,“对呀!对呀!我妈妈。”

“像吗?”古阿霞说,“她是我朋友的女儿,带她来台北开眼刀的,过两天就要进房手术了。”

“才不是呢!阿霞姐姐是来参加五灯奖大赛的。”小墨汁说。

“欧!买尬。”高中女生大声欢呼,说要成立啦啦队,她们开始耍疯,把随时播放的收录音机调得更大声,一个人拿扫把当麦克风,其余的拿拖鞋或胸罩什么的当彩球摇甩。拿扫把柄的女孩扭着屁股,把麦克风递给古阿霞,大喊要她给在场的来个“舍普赖斯(surprise)”。这时候楼下的舍监大喊:“好吵,难怪上帝不来了,查房。”一群女生赶紧大扫除,拿扫把的扫地,拿拖鞋的打蟑螂,拿胸罩的说终于找到奶罩了。

来的不是舍监,是小羊,她喊:“赶快洗澡去啰!”

“你出现了。”有人喊。

“学上帝复活了。”小羊靠着墙,又说,“洗澡有时间限制,人家楼下的学生快出动了。”

每晚九点前,是洗澡时段,热源由烧水阿桑从附近制材厂运来的废柴,能省下可观的瓦斯费。古阿霞对那间制材厂记忆深刻,每次前往公车站,会经过作业繁忙的厂区前,总会驻足闻原木香味。

洗澡时间到了,女孩们说什么都要碰水,拿了脸盆,磕磕碰碰地挤下楼。古阿霞知道小羊住过教会宿舍,她不是学生,不受严格管理,却带男伴回宿舍过夜被除名了。小羊对宿舍管理与生态很熟,曾是这里的大姊头,教学生弹吉他,她棱脸短发、嘴叼香烟的模样令一些少女着迷。不过,有人劝古阿霞少接触她,那小妮子交友复杂,像你早晨起来的打结头发。

古阿霞没有因此和小羊疏离,反而维持更友好的关系。她知道,小羊是无害的。每天傍晚,小羊背着吉他来到教会宿舍,直接走到楼上跟那些女高中生哈拉几句,然后接走古阿霞。她们坐上机车横过二十三条马路,看着霓虹城市从小羊的发丝呼啸过去,前往西门町附近位于二楼的民歌西餐厅。小羊在那驻唱。古阿霞在前台收拾餐具,拿到厨房帮忙洗。

古阿霞得在这城市生活下去,要找份工作。她早上和小墨汁在房间做塑胶花萼的家庭代工,下午去教会帮忙杂务,晚上到西餐厅工作。她第一次来到这家餐厅,被古典气氛吸引,桧木桌铺上白色镂边餐纸,绿翡翠灯壳的银行灯散发迷离的光晕,紫蓝色浮雕花瓶随时有新鲜玫瑰花,气氛很好,常有外国人来。

小羊推荐这边的哥伦比亚的阿拉比卡咖啡,名冠台北城。

古阿霞和小墨汁点了一杯黑咖啡,喝了叹气。

“好喝吧!这是我的二行程汽油。”小羊说。

“如果这是好的,很多年来,我误会了,”古阿霞晃着咖啡杯说,“我们花莲有种自产的‘难喝咖啡’就是这副滋味。”

“台湾有种咖啡?我没听说过,”小羊突发奇想,“不如这样吧!我跟这边老板说说看,可不可以卖难喝的花莲咖啡,很有噱头。”

小墨汁猛点头,古阿霞猛摇头,若有所思地不讲话。在陷入无言的时刻,小羊拉开袋链,拿出吉他对古阿霞自弹自唱,弦音干净,声音有股说不出的低沉沧桑。附近几桌的人把头转过来,惹得古阿霞浑身不自在,小羊站起身,边走边唱,走上柜台附近的红绒布地毯舞台。接下来的一小时半,缤纷的水晶魔球舞台灯与聚光灯放射,小羊唱着,空档时抽了自制凉烟。那种男性低沉嗓音吸引大部分的女性,古阿霞也是。

到了七月初,小墨汁的眼睛开刀完毕,在台大医院住两天出院,右眼戴个护眼铁罩。医生交代不能揉、不能受大力撞击。这样子她们就不能骑机车三贴去上班,古阿霞挤上公车,和那些女工与数万个参加大学联考完的学生在公车上摇晃,伟士牌与野狼机车在车缝中穿梭,空气中弥漫柴油味。转了两趟公车才到西门町,到处是考后来解放的高中生,古阿霞好不容易在偏远巷子找到一具无人排队的公共电话,塞下硬币,拨号。